海狼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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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底部的水手们艰难地爬起身子,咒骂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

“谁快擦根火柴,我的大拇指脱臼了。”帕森斯说。他是个黝黑、表情忧郁的人,斯坦迪什小艇上的舵手,而哈里森是桨手。

“你那指头会连在手上摇来晃去的。”利奇说着话一屁股坐在我藏身铺位的边沿上。

有人在摸索着擦亮火柴,防风灯被点亮了,冒着烟发出惨白的光。人们**着双腿在灯影中晃动着,揉摸着身上的青肿之处,处理着伤口。乌富蒂·乌富蒂握住帕森斯脱臼的大拇指使劲朝外一扯又往回一顶,让它复了位。这时我注意到夏威夷人的指关节已裂开,露出了里面的骨头。他展示给大伙儿看,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傻笑着,并解释说那是揍到海狼拉森嘴唇时受到的伤。

“啊,原来是你干的,是吧,黑叫花子?”凯利怒气冲冲地逼问起来。凯利是个爱尔兰籍的美国人,曾是一名码头工人。这是他第一次出海,充当克伏特的桨手。

他逼问时吐出了一口血沫,其中混有几颗牙齿,同时将自己那张好勇斗狠的脸凑到了乌富蒂·乌富蒂面前。夏威夷人跳回自己的铺位,又蹦了回来,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刀。

“喂,把刀放下,真烦人。”利奇出手干预了。他尽管年纪轻,没有经验,但显然是水手舱的头儿。“行了,凯利,别去找乌富蒂的碴了。舱里黑咕隆咚的,他当时怎么知道是你?”

凯利嘴里咕哝了几句,逐渐消了火。夏威夷人露出白牙感激地笑了笑。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有着招人喜爱的、近乎女性的身材曲线,一双大眼睛时常流露出朦胧的温情色彩,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赢得争强好斗的名声的。

“他是如何跑掉的?”约翰逊问道。

他正坐在自己的铺位边缘上,整个坐姿说明他已陷入沮丧、绝望的状态。他因为累得够呛,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衬衫在搏斗中全被扯掉了,面颊上的伤口正在留血,那血流经他**的胸膛,沿着他白色的大腿形成一道红线,滴落在地板上。

“因为他就是一个魔鬼,我早告诉过你了。”利奇说着暴怒地站起身来,眼里噙满失望的泪水。

“你们怎么就没有人去拿把刀来!”他还在不断地表达着遗憾的心情。

但是其他的人都在担心此事的后果,没人理他。

“他怎么会知道谁是谁呀?”凯利问道,说时用凶狠的目光环视着众人。“除非这儿的人会去告密。”

“他只需要瞅我们一眼就知道了,”帕森斯答道,“只要看你一眼就足够了。”

“你告诉他,就说是地板翘起来把牙从牙**磕掉的。”路易斯傻笑着说。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下铺位的人,身上没有能证明他参入了晚上偷袭活动的伤,对此他感到很得意。“等着他明天来给你们验伤吧,诸位。”他咯咯地笑着说。

“我们都说以为是大副。”一个水手说。另一个水手接口说道:“我知道该怎么说——我听见打架声,从铺位上跳下来,下巴上狠狠挨了一拳,痛得和人对打起来。黑灯瞎火的,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就那么乱打一气。”

“当然,因为你打的是我。”凯利附和道,脸色一时间显得光亮起来。

利奇和约翰逊没有参入讨论。显然,伙伴们一致认为他俩笃定难逃噩运,已然没有希望,死定了。利奇强捺住性子听了一会他们的担忧和抱怨,忽然爆发了:

“你们真让我厌恶!一帮混蛋!如果你们嘴里少说点,手里多干点,这时候他早就完蛋了。我呼叫的时候,你们中间怎么没人,只需任何一个人,给我拿把刀来?你们真叫我感到恶心!像马蜂似地晕头转向胡乱嚷嚷,好像他只要抓住你们就会杀掉似的!你们他妈的知道他不会这么干的,他做不到。这儿又没有海员契约监护官员和海边流浪汉,他找不到替手,需要你们帮他干活,非常需要。没有了你们谁去给他划桨、把舵、开船?他有歌曲要唱,自有我和约翰逊去听。现在你们都回到铺位上去,把脸藏起来睡觉吧。反正我是要睡了。”

“好了,好了,”帕森斯插话道,“也许他不会为难咱们。但是记住我的话,从此时起,地狱将会是这条船的冷藏库。”

而在这整段时间我都在为自己身处困境而担忧。要是这些人发现了我就在现场,我该怎么办?我不可能像海狼拉森那样单枪匹马地冲出去。这时拉蒂默在舱口扯起嗓子朝下喊道:

“驼背,老头子要你去他那儿!”

“他不在下面!”帕森斯高声回应。

“我在这儿!”我应道,从铺位上滑溜了下来,尽全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和稳定。

水手们大惊失色地望着我,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由之转化而来的凶狠表情。

“我来了!”我对着拉蒂默的方向叫道。

“不行,你不能走!”凯利叫了起来,将身子挡住了我和楼梯之间,右手做出一个逼真的掐脖子手势。“你他妈的小耳报神!我得封住你的嘴!”

“放他走!”利奇命令道。

“不行,拿你的命担保也不行!”他愤怒地反驳道。

利奇依然坐在铺位边沿上,没变姿势。“放他走,我说。”他重复命令道,这一次语气果断且强硬。

爱尔兰人的态度变得有些犹豫不决。我刚想绕过他的身子,他闪开了。我踏上楼梯,转过身子,面对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那一圈紧盯着我的蛮横、邪恶的面孔,心里不由地涌起一股深切的同情感。我想起了伦敦佬的说法:上帝既然给予他们如此大的折磨,一定是很不待见他们。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请相信我。”我平静地说。

“我告诉你,他没有问题。”我上楼梯时听见利奇在说,“他也不比你或我更喜欢老头子。”

我发现海狼拉森在舱房里,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身上满是血迹,正等着我。他用他那种怪异的微笑同我打招呼。

“来吧,医生,开始工作吧。从种种迹象来看,此次航向给了你充分的实习机会。我真不知道‘幽灵’号上要是没有你会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我是那种优雅的谦谦君子的话,我会说船长对你深表谢意。”

我知道“幽灵”号药柜中都储存有几种单一的药物。我在舱房的火炉上烧水,做着包扎前的准备工作时,海狼拉森在舱房里走来走去,有说有笑的,仔细打量着自己身上的伤势。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脱光衣服的样子,看见他**的身体使我有点喘不上气来。我没有一般人迷恋于肉体之欲的弱点,完全没有,但是我有充足的艺术家气质去欣赏人体的美妙之处。

我必须承认,海狼拉森身体的完美线条迷住了我,我甚至可以将它誉为惊人之美。我曾经关注过水手舱里那些男人们的身材,其中有些人也拥有发达的肌肉,但都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有的这儿发育欠缺,有的那儿发育过分;有的这儿有点扭曲,那儿有点弯曲,破坏了匀称;有的双腿稍短,有的双腿过长;有的肌骨凸起太多,有的稍显不足。唯一身材线条使人赏心悦目的只有乌富蒂·乌富蒂。但赏心悦目归赏心悦目,我总觉得他有点女性化倾向。

但是海狼拉森的身材却是男子汉型的,雄性的,完美如神祗。他一举手一投足,强壮的肌肉就如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下跳跃运动。还有一点我忘了说明,他的皮肤只是脸呈青铜色,而得益于他的斯堪的纳维亚血统,他的身体皮肤白皙,不亚于肤色雪白的女人。我记得他举起手来抚摸头上的伤口时,我观察过他臂部的肌肉,在他紧绷的白色皮肤下犹如自带生命的活物。有一回就是它几乎要了我的命,而海狼拉森多次击出致命的拳头中也可以见到它的身影。我无法将眼光从他身上挪开,站在那儿呆如木鸡,手上拿着的一卷消毒棉也松散开来,落到了地上。

他注意到了我的反常神态,我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紧盯着他的身体。

“上帝把你造得多完美啊!”我赞叹道。

“是吗?”他答道,“我也常这么想,而且想过它的意图何在。”

“这么做的目的是……”我开口说道。

“是实用。”他打断我道,“创造这个身体就是为了实用。这些肌肉是用来抓获、撕扯和消灭妨碍我生活的生物的。可是你想过别的生物吗?他们同样具有这种或那种类型的肌肉,用来抓获、撕扯和消灭与其作对的生物。在他们妨碍我的生活时,我比他们抓获得更迅速,撕扯得更凶狠,消灭得更干净。目的解释不了这一点,只有实用才能解释。”

“这种解释没有美感。”我反驳道。

“你的意思是说,生命本身就没有美感。”他笑了,继续说道,“可是你说上帝把我造得很完美。你看见这些肌肉了吗?”

他绷紧双腿,脚趾如动物吸盘般紧贴在舱房地板上,稍一使劲呈疙瘩状的肌肉就在皮肤里颤动起来。

“摸一下。”他命令般地说道。

那肌肉硬如铁块。我还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整个身体,整体呈紧绷和警觉的状态:结实的肌肉群绕着髋部、沿着背部、横穿肩部稍微收缩,集聚成形;双臂略微上举,肌肉收紧,十指弯曲,形似鹰爪。就连他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充满警觉和打量对手的意味,是一种渴望搏斗的目光。

“稳定,平衡。”他自我评价道,同时将身体松弛下来,恢复到平时的状态。“脚是用来抓住地面的,腿是用来站立和承受攻击的,而我用胳膊、双手、牙齿和指甲置对方于死地,避免被对手杀死。这是目的吗?更合适的词是实用。”

我无力争辩。我领教过人们那种犹如原始丛林兽类争斗的**力,给我印象之深刻犹如目睹庞大军舰或横跨大西洋客轮引擎的强大机械驱动力。

鉴于水手舱里那场搏斗之剧烈,他受伤的程度之轻令我吃惊。我驾轻就熟地处理好他的伤口,心中不免有点小得意。除了一两处伤口较深外,其余的不过是一些擦伤和挫伤。落水前他头上挨了一刀,砍伤了几英寸的头皮。按照他的指示我剔去了伤口边缘的头发,清理了创口,再缝合了伤口。他的小腿肚上有较严重的撕裂伤,看上去像是被斗牛狗咬了一口。他告诉我,搏斗开始时就有个水手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紧咬不放,他拖着腿一直将这个水手带到楼梯顶端,才将其踢落。

“顺带说一句,驼背,我曾经说过,你是个好使唤的人。”待我将工作做完,海狼拉森说,“你已经知道了,船上缺个大副。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值大副的班了,月薪七十五美金,前后舱的人都得管你叫范·魏登先生。”

“我……我……我不懂航行,这你是知道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根本就不重要。”

“我真不乐意爬上高位,”我反对道,“我发现即使是具有目前的低位我都坐得摇摇晃晃。我毫无这方面的经验。平凡自有平凡的好处,你觉得呢?”

他笑了,好像问题已经全部解决。

“我不会在这条地狱般的船上做大副的!”我挑战般地大声叫道。

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两眼闪出冷酷无情的光。他走到卧舱门口,说道:

“到此为止吧,范·魏登先生,晚安。”

“晚安,拉森先生。”我有气无力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