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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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号没有了桅杆,真是太糟了。要不然我们就能扯起帆跑掉了。你认为我们做得到吗,汉弗莱?”

我兴奋得跳了起来。

“这很难说,说不准。”我来回踱着步,语无伦次地答道。

莫德的眼光随着我转,眼神中满是期待。她对我是如此地有信心!一想到这一点就是我力量爆棚。我想起了米什莱的话:“女人之于男人,就像对她传说中的儿子;儿子只须倒下身亲吻一下母亲的**,就又重新获得了力量。”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他这一番话的真实性,至于原因嘛,它就是我现实生活的写照。莫德之于我就代表一切,她是我力量和勇气的不竭源泉,我只须望她一眼,或是想她一小会儿,就会重新获得力量。

“这事能办到,一定能行。”我边思索边肯定道。“别人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如果他们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能做到。”

“做什么?天啊,”莫德急切地问道,“发点善心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能办到。”我补充说,“不就是重新装上桅杆,把‘幽灵’号开走吗?”

“汉弗莱!”莫德兴奋地大叫道。

我为我的构想感到骄傲,仿佛它已成为事实似的。

“可是,该如何去做呢?”她问。

“这我还没想好。”我这样回答她,“我只知道这些天来我能做成任何事情。”

我带着骄傲的微笑望着她——有点太自傲了,她垂下了眼睛,有一会儿没再说话。

“可是那儿还有一个拉森船长。”她提醒我道。

“他瞎了双眼,力不从心了。”我即刻答道,将他如敝屣般抛在了一边。

“但是他还有两只可怕的手!你是亲眼看到他如何跃过储藏室的地板洞的。”

“可是你也知道我是怎么闪转腾挪躲过他的。”我快活地反驳她道。

“就是弄丢了自己的鞋子。”

“我没穿上它们,它们就很难逃脱被海狼拉森捉住的命运。”

我俩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开始认真地制定计划。我们要将“幽灵”号的桅杆重新树起来,驾着它重返外部世界。我还模糊地记得在高中学的物理知识,过去几个月的实践也使我积累了一些机械方面的经验,然而我必须承认,当我俩走下沙滩仔细观察“幽灵”号,以便着手实施计划时,那些泡在海水中的巨大桅杆几乎让我泻了心气。该从哪里着手呢?哪怕有一根桅杆是竖起的,也有一个高的位置可以固定住滑轮和滑车!可是一根也没有。这使我想起了令人拽住鞋带将自己提到半空中的亘古难题。我知晓杠杆原理,但上哪儿去找支点了?

就说主桅杆吧。桅底座的直径有十五英寸,断下的部分有六十五英尺长,我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重三千磅。然后是前桅,直径更大,重量肯定超过三千五百磅。我从何处下手呢?莫德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而此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水手们口中相传的“人字起重架”装置。不过尽管水手们都熟悉“人字起重架”这种玩意儿,我的“人字起重架”却是在勉力岛上独自发明出来的。我将两根圆杆的一端交叉,然后用绳子系牢,将其竖起来成倒“V”形,就能在甲板上空树起一个可以固定起吊滑车的支点,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在这个起吊滑车上再固定一个起吊滑车。再说还可以使用绞盘。

莫德眼见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向我投来信服的温柔目光。

“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她问道。

“清理那些杂物。”我回答,用手指了指那些漂浮在船外、裹缠在一起的桅杆、桁板和帆索。

啊,这话语的不容置疑性,它的铿锵节奏,听在我的耳朵里就是一种享受。“清理那些杂物!”这种带有海洋味的句子数月前汉弗莱·范·魏登说得出来吗?!

我说这句话时的姿态和声调一定带有些许夸张的成分,逗得莫德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对可笑的人或事异常敏感,凡属虚情假意、矫揉造作、言过其实之类,都难逃她的法眼。正是她的这一特质使她的作品具有厚重感和穿透性,使她在英语文学评论界享有盛名。即使是最严肃的文学评论家,也必须具有幽默感和表达这种情感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够吸引世人的注意力。她的幽默感是与她文学艺术家的直觉相称的。

“这话我听人说过,好像是在某本小说里吧。”她笑着低声说。

我自己也具有相称的直觉,即刻间便崩溃了,掌控局面的师傅陷入了手无足措的尴尬境地。这样的场面,至少是够悲催的。

她立刻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真是对不起。”她向我道歉。

“用不着,”我大喘气地说道,“这对我是个教训。我身上确实有太多的孩子气。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现在实际要做的就是那句话的字面意思:‘清理那些杂物。’你如果愿意跟我上小艇,我们就开始干活,清出个头绪来。”

“桅楼瞭望水手们口衔着折刀,正在清理那些杂物。”她面对我直接背诵了那句引语,那天下午剩余时间的劳作都是在欢声笑语中度过的。

她的任务是稳住小艇,而我的工作是将纠缠在一起的杂物分开理顺。好一堆杂乱的物品——升降索、帆脚索、支索、收帆索、左右支索、桅支索,全都让海浪冲得乱成一团,相互缠绕。不到迫不得已,我还不能割断它们,只好有时把一根根长绳在帆底横桁下面拉过,在桅杆边绕过,有时要把升降索、帆脚索打的死结解开,有时把绳索收进小艇里盘好,有时为了打开另一个死结又不得不将盘好的绳索重新散开,我不一会儿就干得汗流浃背了。

对船帆却非动刀不可。帆布经海水浸泡,变得十分沉重,分外考验我的体力。但在夜幕降临之前,我已将它们清理完毕并在沙滩上铺开,等阳光将它们晒干。收工吃晚餐时,我俩都累坏了。我们干得有效率,尽管成果看起来并不显眼。

第二天早晨,我钻进“幽灵”号的底舱去从桅座里去除桅杆断茬,莫德做我的得力助手。我俩刚开始干活,敲敲打打声就惊动了海狼拉森。

“喂,下边的人!”他在敞开的升降口朝下喊道。

一听见他的声音,莫德迅速靠近我的身子,仿佛要寻求保护似的。我们交流时她一直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不愿松开。

“你好,甲板上的人,”我应道,“早上好。”

“你在下面鼓捣什么玩意儿?”他质问道,“打算帮我把船凿沉吗?”

“正相反,我正在修理它。”我答道。

“你他妈的会修船?”他的语音里带着不解之惑。

“我在做前期清理工作,打算重新将桅杆立起来。”我轻松地回答,仿佛那是一件最简单的活儿。

“看来你真的是靠自己的双腿站立起来了,驼背。”他如此说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但听我说,驼背,”他又朝下叫喊道,“你不能修它。”

“我当然能修,”我反驳他道,“我现在就在修。”

“但这是我的船,我的私人财产。如果我禁止你修呢?”

“你可能忘记了,”我答道,“你再也不是那块最大的酵母了。你曾经是,而且用你偏爱的说法,可以轻易地吞噬掉我。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是我可以吃掉你了,你那块酵母已经走了味了。”

他嘿嘿冷笑两声。“我看你是将我的哲学发挥到极致,反用到我身上来了。但是不要犯小瞧我的错误,我提醒你是为了你好。”

“你什么时候变得悲天悯人了?”我质问道,“现在证明给我看,在为了我好而提醒我方面,你的做法是前后一致的。”

他不理会我话中的讽刺意味,继续说道,“如果我现在就把升降口盖给盖上,你该怎么办?你没法像上次储藏室那样糊弄我了。”

“海狼拉森!”我厉声喝道,生平第一次用人们最熟悉的名字叫他,“我无法向一个无助的、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开枪,对于这一点,你和我都感到满意。可是现在我警告你,不是为了你好,而是为了我好,只要你一打算采取敌意行动,我就会朝你开枪。我现在站的位置就可以对你开枪射击,如果你有种,你就盖上升降口盖试试。”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制止你,我明确禁止你乱搞我的船。”

“可是,老兄!”我规劝他,“你指出这条船是属于你的事实,仿佛它是一项道德权利,但你在与人打交道时是从来没有考虑过道德权利的。你总不至于梦想我在跟你打交道时会考虑道德权利吧?”

我已经走到了敞开的升降口下面,可以抬头观察他。他脸上毫无表情,与我在隐身处,看到的大不相同,再配上一双呆瞪不眨的眼睛,确实让人看得不舒心。

“就连驼背这种可怜虫都不知道尊重人了。”他轻蔑地说。

那轻蔑全体现在了他声音里,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你好呀,布鲁丝特小姐。”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喊道。

我吓了一大跳。她自始自终没有出过声,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挪动。难道他还残存一点模糊的视力?或者是他的视力又恢复了。

“你好,拉森船长。”她回应道,“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呢?”

“当然是听见你喘气。我说,驼背可是有长进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说不清楚。”她答道,含笑望着我,“我觉得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那你真应该看看他以前的那副模样。”

“那也是服了一种叫‘海狼拉森’的药,而且是大剂量的。”我喃喃地说,“药效明显。”

“驼背。我再对你说一句,”他语带威胁地说,“你最好离我的船远点。”

“你难道不想和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岛吗?”我不敢相信地问。

“不想。”他回答。“我想死在这里。”

“随你的便。但是我们不想死在这儿。”我挑战般地给出了结论,又开始敲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