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作品精选

换巢鸾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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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歌声

那时刚过了端阳节期,满园里底花草倚仗膏雨底恩泽,都争着向太阳献他们底媚态。——鸟儿、虫儿也在这灿烂的庭园歌舞起来。和鸾独自一人站在啭鹂亭下。她所穿底衣服和槛下紫蚨蝶花底颜色相仿。乍一看来,简直疑是被阳光底威力拥出来底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挡住当午的太阳,一手提着长褂,望发出蝉声底梧桐前进。——走路时,脚下底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软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胜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见那蝉踞在高枝嘶嘶地叫个不住,——想不出什么方法把那小虫带下来,便将手扶着树干尽力一摇,叶上底残雨乘着机会飞滴下来,那小虫也带着残声飞过墙东去了。那时,她才后悔不该把树摇动,教那饿鬼似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扑在自己身上。那虫歇在墙东底树梢,还振着肚皮向她解嘲说:“值也!值也!……值”她愤不过,要跑过那边去和小虫见个输赢。刚过了月门,就听见一缕清逸的歌声从南窗里送出来。她爱音乐底心本是受了父亲底影响,一听那抑扬的腔调,早把她所要做底事搁在脑后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听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侣;

亏我影只形单异地栖。

风急衣单无路寄,

寒衣做起误落空闺。

日日望到夕阳,我就愁倍起:

只见一围衰柳锁住长堤,

又见人影一鞭残照里,

几回错认是我郎归,

……

正听得津津有味,一种娇娆的声音从月门出来:“大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太太请你去瞧金鱼哪。那是客人从东沙带来送给咱们底。好看得很,快进去罢。”她回头见是自己底丫头而,就示意不教她作声,且招手叫她来到跟前,低声对她说:“你听这歌声多好!”她底声音想是被窗里底人听见,话一说完,那歌声也就止住了。

而说:“小姐,你瞧你底长褂子都已湿透,鞋子也给泥沾污了。咱们回去罢。别再听啦。”她说:“刚才所听底实在是好,可惜你来迟一点,领教不着。”而问:“唱底是什么?”她说:“是用本地话唱的。我到底时候,只听得什么……尚有雌雄侣……影只形单异地栖。……”而不由她说完就插嘴说:“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会唱这种歌儿。你所听底叫作《多情雁》,我也会唱。”她听见而也会唱,心里十分喜欢,一面走,一面问:“这是那一类底歌呢?你说会唱,为什么你来了这两三年从不曾唱过一次?”而说:“这就叫作粤讴,大半是男人唱底。我恐怕老爷骂,所以不敢唱。”她说:“我想唱也无妨。你改天教给我几支罢。我很喜欢这个。”她们在谈话间,已经走到饮光斋底门前,二人把脚下底泥刮掉,才踏进去。

饮光斋是阳江州衙内底静室。由这屋里往北穿过三思堂就是和鸾底卧房。和鸾和而进来底时候,父亲崇阿,母亲赫舍里氏,妹妹鸣和表兄启祯正围坐在那里谈话。鸣把她底座让出一半,对和鸾说:“姊姊快来这里坐着罢。爸爸给咱们讲养鱼经哪。”和鸾走到妹妹身边坐下,瞧见当中悬着一个玻璃壶,壶内底水映着五色玻璃窗底彩光,把金鱼底颜色衬得越发好看。崇阿只管在那里说,和鸾却不大介意。因为她惦念着跟而学粤讴,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底卧房去。她坐了一会,仍扶着而出来。

崇阿瞧见和鸾出去,就说:“这孩子进来不一会儿,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么?”赫氏笑着回答说:“也许是瞧见祯哥儿在这里,不好意思坐着罢。”崇阿说:“他们天天在一块儿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回避起来。真是奇怪。”原来启祯是赫氏底堂侄子;他底祖上,不晓得在那一代有了战功,给他荫袭一名轻车都尉。只是他父母早已去世,从小就跟着姑姑过日子,他姑父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笔帖式出身,出知阳江州事;他底学问虽不甚好,却很喜欢谈论新政。当时所有的新式报像《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和康梁们底著述,他除了办公以外,不是弹唱,就是和这些新书报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顿新军,不能教国家复兴起来。因为这样,他在启祯身上底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时下乡剿匪,也带着他同行,为底是叫他见习些战务。年来瞧见启祯长得一副好身材,心里更是喜欢,有意思要将和鸾配给他。老夫妇曾经商量过好几次,却没有正式提起。赫氏以为和鸾知道这事,所以每到启祯在跟前底时候,她要避开,也就让她回避。

再说和鸾跟而学了几支粤讴,总觉得那腔调不及那天在园里所听底好。但是她很聪明,曲谱一上口,就会照着弹出来。她自己费了很大的工夫去学粤讴,方才摸着一点门径,居然也会撰词了。她在三思堂听着父亲弹琵琶,不觉技痒起来。等父亲弹完,就把那乐器抱过来,对父亲说:“爸爸,我这两天学了些新调儿,自己觉得很不错,现在把它弹出来,您瞧好听不好听。”她说着,一面用手去和弦子,然后把琵琶立起来,唱道:

萧疏雨,问你要落几天?

你有天宫唔[5]住,偏要在地上流连。

你为饶益众生,舍得将自己作践。

我地[6]得到你来,就唔使劳烦个位散花仙。

人地话[7]雨打风吹会将世界变,

果然你一来到就把锦绣装饰满园。

你睇[8]娇红嫩绿委实增人恋。

可怪噉[9]好世界,重有个只啼不住嘅[10]杜鹃!

鹃呀!愿我嘅血洒来好似雨噉周偏,

一点一滴润透三千大千。

劝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愿人间一切血泪和汗点,

一洒出来就同雨点一样化作甘泉。

“这是前天天下雨的时候做底,不晓得您听了以为怎样?”崇阿笑说:“我儿,你多会学会这个?这本是旷夫怨女之词,你把它换做写景,也还可听。你倒有一点聪明,是谁教给你底?”和鸾瞧见父亲喜欢,就把那天怎样在园里听见,怎样央而教,自己怎样学,都说出来。崇阿说:“你是在龙王庙后身听底吗?我想那是祖凤唱底。他唱得很好,我下乡时,也曾叫他唱给我听。”和鸾便信口问:“祖凤是谁?”崇阿说:“他本是一个囚犯。去年黄总爷抬举他,请我把他开释,留在营里当差。我瞧他底身材、气力都很好,而且他底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经事业给他做,也许有用,所以把他交给黄总爷调遣去,他现在当着第三棚底什长哪。”和鸾说:“噢,原来是这里头底兵丁。他底声音实在是好。我总觉得而唱底不及他万一。有工夫还得叫他来唱一唱。”崇阿说:“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调进内班房当差,就不怕没有机会听他底。”崇阿因为祖凤底气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底军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这次调他进来,虽说因着爱女儿底缘故,还是免不了寓着提拔他底意思。

二 射覆

自从祖凤进来以后,和鸾不时唤他到啭鹂亭弹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底“大欲”就把他们缠住了。他们此后相会底罗针不是指着弹唱那方面,乃是指着“情话”那方面。爱本来没有等第,没有贵贱,没有贫富底分别。和鸾和祖凤虽有主仆底名分,然而在他们底心识里,这种阶级底成见早已消灭无余。崇阿耳边也稍微听见二人底事,因此后悔得很。但他很信他底女儿未必就这样不顾体面,去做那无耻的事,所以他对于二人底事,常在疑信之间。

八月十二,交酉时分,满园底树被残霞照得红一块,紫一块。树上底归鸟在那里唧唧喳喳地乱嚷。和鸾坐在萍婆树下一条石凳上头,手里弹着她底乐器,口里低声地唱。那时,歌声、琵琶声、鸟声、虫声、落叶声和大堂上定更底鼓声混合起来,变成一种特别的音乐。祖凤从如楼船屋那边走来,说:“小姐,天黑啦,还不进去么?”和鸾对着他笑,口里仍然唱着,也不回答他。他进前正要挨着和鸾坐下,猛听得一声:“鸾儿,天黑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快跟我进来。”祖凤听出是老爷底声音,一缕烟似的就望阇提花丛里钻进去了。和鸾随着父亲进去,挨了一顿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着别的事情把祖凤打四十大板,仍旧赶回第三棚,不许他再到上房来。

和鸾受过父亲底责备,心里十分委曲。因为衙内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什长在园里被老爷撞见底事,弄得她很没意思。崇阿也觉得那晚上把女儿申斥得太过,心里也有点怜惜。又因为她年纪大了,要赶紧将她说给启祯,省得再出什么错。他就吩咐下人在团圆节预备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园里,全家底人要在那里赏月行乐。崇阿底意思:一来是要叫女儿喜欢;二来是要借着机会向启祯提亲。

一轮明月给流云拥住,朦胧的雾气充满园中,只有印在地面底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来。崇阿上了如楼船屋底楼上,瞧见启祯在案头点烛,就说:“今晚上天气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们上来,待一会,恐怕要下雨。”启祯听见姑丈底话,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楼去。月亮越上越明,云影也渐渐散了。崇阿高兴起来,等她们到齐底时候,就拿起琵琶弹了几支曲。他要和鸾也弹一支。但她底心里,烦闷已极,自然是不愿意弹底。崇阿要大家在这晚上都得着乐趣,就出了一个赌果子底玩意儿。在那楼上赏月的有赫氏、和鸾、鸣、启祯,连崇阿是五个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后对众人说:“我想了个新样的射覆,就是用你们常念底《千家诗》和《唐诗》里底诗句,把一句诗当中换一个字,所换底字还要射在别句诗上。我先说了,不许用偏僻的句,因为这不是叫你们赌才情,乃是教你们斗快乐。我们就挨着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阄定射覆底人。射中底就得唱句人的赠品;射不中就得挨罚。”大家听了都请他举一个例。他就说:“比如我唱一句:长安云边多丽人。要问你:明明是水,为什么说云?你就得在《千家诗》或《唐诗》里头找一句来答覆。若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就算覆对了。”和鸾和鸣都高兴得很,他们低着头在那里默想。惟有启祯跑到书房把书翻了大半天才上来。姊妹们说他是先翻书再来赌底,不让他加入。崇阿说:“不要紧,若诗不熟,看也无妨。我们只是取乐,无须认真。”于是都挨着次序坐下,个个侧耳听着那唱句人底声音。

第一次是鸣,唱了一句:“楼上花枝笑不眠”,问:“明明是独,怎么说不?”把阄一拈,该崇阿覆。他想了一会,就答道:“春色恼人眠不得。”鸣说:“中了。”于是把两个石榴送到父亲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主人有茶欢今夕。”问:“明明是酒,为什么变成茶?”鸣就答:“寒夜客来茶当酒。”崇阿说:“这句覆得好。我就把这两个石榴加赠给你。”第三次是启祯唱:“纤云四卷天来河。”问:“明明是无,怎样说来?”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式的来。启祯说:“姑丈这次可要挨罚了。”崇阿说:“好。你自己覆出来罢。我实在想不起来。”启祯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大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弄得满座底人都瞧着笑。崇阿说:“你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赢了罢。”他把果子送给启祯,正要唱时,当差底说:“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公文。师爷要请老爷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楼,到签押房去。和鸾站起来唱道:“千树万树梨花飞”,问:“明明是开,为什么又飞起来?”赫氏答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她接了和鸾底赠品,就对鸣说:“该你唱了。”于是鸣唱一句:“桃花尽日夹流水。”问:“明明是随,为何说夹?”和鸾答道。“两岸桃花夹古津。”这次应当是赫氏唱,但她一时想不起好句来,就让给启祯。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问:“明明是腰,怎会在肩?那腰空着有什么用处?”和鸾说:“你这问太长了。叫人怎样覆?”启祯说:“还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阄筒摇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阄可巧落在鸣手里。她想一想,就笑说:“莫不是腰横秋水雁翎刀吗?”启祯忙说:“对,对,你很聪明。”和鸾只掩着口笑。启祯说:“你不要笑人,这次该你了,瞧瞧你底又好到什么地步。”和鸾说:“祯哥这唱实在差一点,因为没有覆到肩字上头。”她说完就唱:“青草池塘独听蝉。”问:“明明是蛙,怎么说蝉?”可巧该启祯射。他本来要找机会调嘲和鸾,借此报复她方才底批评。可巧他想不起来,就说一句俏皮话:“癞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里叫唤。”他说这句话是诚心要和和鸾起哄。个人心事自家知,和鸾听了自然猜他是说自己和祖凤底事,不由得站起来说:“哼,莫笑蛇无角,成龙也未知。祯哥,你以为我听不懂你底话么?咳,何苦来!”她说完就悻悻地下楼去。赫氏以为他们是闹玩,还在上头嚷着:“这孩子真会负气,回头非叫她父亲打她不可。”

和鸾跑下来,踏着花阴要向自己房里去。绕了一个弯,刚到啭鹂亭,忽然一团黑影从树下拱起来,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正要举步疾走,那影儿已走近了。和鸾一瞧,原来是祖凤。她说:“祖凤,你昏夜里在园里吓人干什么?”祖凤说:“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给你说一宗要紧的事。老爷要把你我二人重办,你知道不知道?”和鸾说:“笑话,那里有这事?你从那里听来底?他刚和我们一块儿在如楼船屋楼上赏月哪。”祖凤说:“现在老爷可不是在签押房吗?”和鸾说:“人来说师爷有要事要和他商量,并没有什么。”祖凤说:“现在正和师爷相议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紧的,不过最好还是暂避几天,等他气过了才回来。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连性命也要没了。”和鸾惊说:“真的么?”祖凤说:“谁还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时,我就领你闪避几天再回来。……无论如何,我总走底。我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这里;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宁愿死在你跟前。”他说完掏出一支手枪来,把枪口向着自己底心坎,装作要自杀底样子。和鸾瞧见这个光景,她心里已经软化了。她把枪夺过来,抚着祖凤底肩膀说:“也罢,我不忍瞧见你对着我做伤心的事,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回去房里换一双平底鞋再来。”祖凤说:“小姐底长褂也得换一换才好。”和鸾回答一声:“知道。”就忙忙地走进去。

三 失足

她回到房中,知道而还在前院和女仆斗牌。瞧瞧时计才十一点零,于是把鞋换好,胡乱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祖凤见了她忙上前牵着她底手说:“咱们由这边走。”他们走得快到衙后底角门,祖凤教和鸾在一株榕树底下站着。他到角门边底更房见没有人在那里,忙把墙上底钥匙取下。出了房门,就招手叫和鸾前来。他说:“我且把角门开了让你先出去。我随后爬墙过去带着你走。”和鸾出去后,他仍把角门关锁妥当,再爬过墙去。原来衙后就是鼍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是不少。衙内底花园就是山顶底南部。二人下了鼍山,沿着山脚走。和鸾猛然对祖凤说:“呀!我们要到那里去?”祖凤说:“先到我朋友底村庄去,好不好?”和鸾问说:“什么村庄,离城多远呢?”祖凤说:“逃难底人,一定是越远越好的。咱们只管走罢。”和鸾说:“我可不能远去。天亮了,我这身装束,谁还认不得?”“对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装。”和鸾说:“不成,不成,我底头发和男子不一样。”祖凤停步想了一会,就说:“我为你设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回来。”他去后,不久就拿了一顶遮羞帽(阳江妇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来。他说:“这就可以过关啦。”和鸾改装后,将所拿底东西交给祖凤。二人出了五马坊,望东门迈步。

那一晚上,各城门都关得很晚,他们竟然安安稳稳地出城去了。他们一直走,已经过了一所医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天空悬着一个半明不亮的月。和鸾走路时,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现在她可想出不好来了。她和祖凤刚要上一个山坡,就止住说:“我错了。我不应当跟你出来。我须得回去。”她转身要走,只是脚已无力,不听使唤,就坐一块大石上头。那地两面是山,树林里不时发出一种可怕的怪声。路上只有他们二人走着。和鸾到这时候,已经哭将起来。她对祖凤说:“我宁愿回去受死,不愿往前走了。我实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罢。”祖凤说:“现在可不能回去,因为城门已经关了。你走不动,我可以你前行。”她说:“明天一定会给人知道底。若是有人追来,要怎样办呢?”祖凤说:“我们已经改装,由小路走一定无妨。快走罢。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鸾做主,就把她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鸾伏在后面,把眼睛闭着,把双耳掩着。她全身底筋肉也颤动得很厉害。那种恐慌底光景,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出来。

蜿蜒的道上,从远看只像一个人走着;挨近却是两个。前头一种强烈之喘声和背后那微弱的气息相应和。上头的乌云把月笼住,送了几粒雨点下来。他们让雨淋着,还是一直地望前。刚渡过那龙河,天就快亮了。祖凤把和鸾放下,对她说:“我去叫一顶轿子给你坐罢。天快要亮了,前边有一个大村子,咱们再不能这样走了。”和鸾哭着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说怎好?”祖凤说:“不碍事底。咱们一同走着,看有轿子,再雇一顶给你,我自有主意。”那时东方已有一点红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顶轿子,让和鸾坐下,自己在后面紧紧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笃墟了。他恐怕到底时候没有住处,所以在半路上就打发轿夫回去。祖凤扶着她慢慢地走,到了一间破庙底门口。祖凤教和鸾在牴桅旁边候着,自己先进里头去探一探,一会儿他就携着和鸾进去。那晚上就在那里歇息。

和鸾在梦中惊醒。从月光中瞧见那些陈破的神像:脸上底胡子,和身上底破袍被风刮得舞动起来。那光景实在狰狞可怕。她要伏在祖凤怀里,又想着这是不应当的。她懊悔极了,就推祖凤起来,叫他送自己回去。祖凤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样摇也摇不醒来。她要自己出来,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动也不敢动。次日早晨,祖凤牵着她仍从小路走。祖凤所要找底朋友,就在这附近住,但他记不清那条路底方位。他们朝着早晨的太阳前行,由光线中,瞧见一个人从对面走来。祖凤瞧那人底容貌,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记不起他底名字。他要用他们底暗号来试一试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声喝道:“呸!你盲了吗?”和鸾瞧这光景,力劝他不要闯祸,但她底力量哪里禁得住祖凤。那人受祖凤这一喝,却不生气。只回答说:“我却不盲,因为我底眼睛比你大。”说完还是走他底。祖凤听了,就低声对和鸾说:“不怕了。咱们有了宿处了。我且问他这附近有房子没有;再问他认识金成不认识。”说着就叫那人回来,殷勤地问他说:“你既然是豪杰,请问这附近有甲子借人没有?”那人指着南边一条小路说:“从这条线打听去罢。”祖凤乘机问他:“你认得金成么?”那人一听祖凤问金成,就把眼睛望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说:“你问他做什么?他已不在这里。你莫不是由城来底么?是黄得胜叫你来底不是?”祖凤连声答了几个是。那人望四围一瞧,就说:“这里不是说话底地方。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再把他底事情告诉你。”

原来那人也姓金,名叫权。他住在那笃附近一个村子,曾经一度到衙门去找黄总爷。祖凤就在那时见他一次。他们一说起来就记得了。走底时节,金权问祖凤说:“随你走底可是尊嫂?”祖凤支离地回答他。和鸾听了十分懊恼,但她底脸帽子遮住,所以没人理会她底当时的神气。三人顺着小路走了约有三里之遥,当前横着一条小溪涧,架着两岸底桥是用一块旧棺木做底。他们走过去,进入一丛竹林。金权说:“到我底甲子了。”祖凤、和鸾跟着金权进入一间矮小的茅屋。让坐之后,和鸾还是不肯把帽子摘下来。祖凤说:“她初出门,还害羞咧。”金权说:“莫如请嫂子到房里歇息,我们就在外头谈谈罢。”祖凤叫和鸾进房里,回头就问金权说:“现在就请你把成哥底下落告诉我。”金权叹了一口气说:“哎!他现时在开平县底监里哪,他在几个月前出去‘打单’,兵来了还不逃走,所以给人挝住了。”这时祖凤底脸上显出一副很惊惶的模样,说:“噢,原来是他。”金权反问什么意思。他就说:“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吗?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文书,师爷看了,忙请老爷去商量。我正和黄总爷在龙王庙里谈天,忽然在签押房当差底朱爷跑来,低声地对黄总爷说:开平县监里一个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对质。黄总爷听了立刻把几件细软的东西藏在怀里,就望头门逃走。他临去时,教我也得逃走。说:这案若发作起来,连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来。现在给你一说,我才明白是他。”金权说:“逃得过手,就算好运气。我想你们也饿了。我且去煮些饭来给你们吃罢。”他说着就到檐下煮饭去了。

和鸾在里面听得很清楚,一见金权出去,就站在门边怒容向着祖凤说:“你们方才所说底话,我已听明白了。你现在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对我说。不然,我……”她说到这里,咽喉已经噎住。祖凤进前几步,和声对她说:“我底小姐,我实在是把你欺骗了。老爷在签押房所商量底与你并没有什么相干,乃是我和黄总爷底事。我要逃走,又舍不得你,所以想些话来骗你。为底是要叫你和我一块住着。我本来要扮作更夫到你那里,刚要到更房去取家具。可巧就遇着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鸾说:“事情不应当这样办。这样叫我怎样见人?你为什么对人说我是你底妻子?原来你底……”祖凤瞧她越说越气,不容她说完就插着说:“我底小姐,你不曾说你是最爱我底吗?你舍得教我离开你吗?”金权听见里面小姐长小姐短底话,忙进来打听到底是哪一回事。祖凤知瞒不过,就把事情底原委说给他知道。他们二人用了许多话语才把和鸾底气减少了。

金权也是和黄总爷一党底人,所以很出力替祖凤遮藏这事。他为二人找一个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离金权底茅屋不远一所小房子住去。

四 他底宗教

和鸾所住底屋子靠近山边。屋后一脉流水,四围都是竹林。屋内只有两铺床,一张桌子和几张竹椅。壁上底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从瓦缝间射下来。祖凤坐在她床脚下,侧耳听着她说:“祖凤啊,我这次跟你到这个地方,要想回家,也办不到的。现在与你立约,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杀掉。”祖凤说:“只要你常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不依从你底事。”和鸾说:“我从前盼望你往上长进,得着一官半职,替国家争气;就是老爷,在你身上也有这样的盼望。我告诉你,须要等你出头以后,才许入我房里;不然,就别妄想。”祖凤底良心现在受责罚了。和鸾底话,他一点也不敢反抗。只问她说:“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呢?”和鸾说:“不须多大,只要能带兵就够了。”祖凤连连点头说:“这容易,这容易。我只需换个名字再投军去就有盼望。”

祖凤在那里等机会入伍,但等来等去总等不着。只得先把从前所学底手艺编做些竹器到墟里发卖。他每日所得到底钱差可以够二人的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见庙前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他进前一瞧,别的名字都不认得,只认得“黄得胜……祖凤……逃……捉拿……花红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缉底告示,吓得紧跑回去。一踏进门,和鸾手里拿着一块四寸见方的红布,上面印着一个不像八卦,不像两仪底符号在那瞧着。一见祖凤回来,就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祖凤说:“你既然搜了出来,我就不能不告诉你。这就是我底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黄总爷都是洪门底豪杰;我们二人都有这个。这就是入门底凭据。我坐监底时候,黄总爷也是因为同会底缘故才把我保释出来底。”和鸾说:“那么金权也是你们底同党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爷底告示已经贴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黄总爷哪。这里还是阳江该管底地方,咱们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东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里是新宁(台山)地界,也许稍微安稳一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和鸾速速地把东西检点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们搬到那扶附近一个荒村。围在四面底,不是山,就是树林。二人在那里藏身倒还安静。祖凤改名叫作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卖钱。他很奉承和鸾,知她嗜好音乐,就做了一管短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鸾承受他底崇敬,也就心满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时光易过,他们在那里住着,已经过了两个冬节。那天晚上,祖凤从墟里回来。膈膀下夹着一架琵琶,喜喜欢欢地跳跃进来。对和鸾说:“小姐,我将今天所赚底钱为你买了这个。快弹一弹,瞧它底声音如何。”和鸾说:“呀!我现在那里有心玩弄这个?许久不弹,手法也生了。你先搁着罢,改天我喜欢弹底时候,再弹给你听。”他把琵琶搁下说:“也罢。我且告诉你一桩可喜的事情:金权今天到墟里找我,说他要到省城吃粮去。他说现在有一位什么司令要招民军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们劝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块儿去。我想我底机会到了。我这次出门,都是为你底缘故;不然,我宁愿在这里做小营生,光景虽苦,倒能时常亲近你。他们明后天就要动身。”和鸾听说打北京就惊异说:“也许是你听差了罢。北京是皇都,谁敢去打?况且官制里头也没有什么叫作司令底。或者你把东京听做北京罢。”祖凤说:“不差,不差,我所听底一定不错。他明明说是革命党起事,要招兵打满洲底。”和鸾说:“呀,原来是革命党造反!前几年,老爷才杀了好几个哪。我劝你别去罢,去了定会把自己底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鸾底约,以为这次是好机会,决不可轻易失掉。不论和鸾应许与否,他心里早有成见。他说:“小姐,你说底虽然有理,但是革命党一起事,或者国家也要招兵来对付,不如让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规一下。你以为怎样呢?我想若是不走这一条路,就永无出头之日啦。”和鸾说:“那么,你就去瞧瞧罢。事情如何,总得先回来告诉我。”当下和鸾为他预备些路上应用底东西,第二天就和金权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凤一去,已有三个月底工夫。和鸾在小屋里独自一人颇觉寂寞。她很信祖凤那副好身手,将来必有出人头地底日子。现时在穷困之中,他能尽力去工作。同在一个屋子住着,对于自己也不敢无礼。反想启祯镇日里只会蹴毽、弄鸟、赌牌、喝酒以及等等虚华的事,实在叫她越发看重祖凤。一想起他底服从、崇敬和求功名底愿望,就减少了好些思家底苦痛。她每日望着祖凤回来报信,望来望去,只是没有消息,闷极底时候,就弹着琵琶来破她底忧愁和寂寞。因为她爱粤讴,所以把从前所学底词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弹底差不多都是粤调。

无边的黑暗把一切东西埋在里面。和鸾所住房子只有一点豆粒大的灯光。她从屋里蹀出来,瞧瞧四围山林和天空底分别,只在黑色底浓淡。那是摇光从东北渐移到正东,把全座星斗正横在天顶。她信口唱几句歌词,回头把门关好,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头,好像有所思想底样子。不一会,她走到桌边,把一支秃笔拿起来,写着:

诸天尽黝暗,

曷有众星朗?

林中劳意人,

独坐听山响。

山响复何为?

欲惊狮子梦。

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写完这两首,正要往下再写,门外急声叫着:“小姐,我回来了。快来替我开门。”她认得是祖凤底声音,喜欢到了不得,把笔搁下,速速地跑去替他开门。一见祖凤,就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哎呀,你底辫子那里去了!”祖凤说:“现在都是时兴这个样子。我是从北街来底,所以到得晚一点。我一去,倒就被编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来。我所投底是民军。起先他们说要北伐,后来也没有打仗就赢了。听说北京底皇帝也投降了,现在的皇帝就是大总统,省城底制台和将军也没了,只有一个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属全是武官。这时候要发达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长进啦。”和鸾说:“这岂不是换了朝代吗?”“可不是。”“那么,你老爷底下落你知道不?”祖凤说:“我没有打听这个,我想还是做他底官罢。”和鸾哭着说:“不一定的。若是换了朝代,我就永无见我父母之日了。纵使他们不遇害,也没有留在这里底道理。”祖凤瞧她哭了,忙安慰说:“请不要过于伤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听打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鸾劝过来。又谈些别后底话,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对久别的人。被朝雾压住底树林里断断续续发出几只蜩螗底声音。和鸾一听这种声音,就要引起她无穷的感慨。她只对祖凤说:“又是一年了。”她底心事早被祖凤看出,就说:“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见这样,就舍不得让你自己住着,没人服侍。我实在苦了你。”和鸾说:“我并不是为没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么久,我还是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个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凤说:“我实在不敢辜负小姐底好意。这次回来无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礼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论理我是不该走得那么快,无奈……”和鸾说:“这倒是不妨。你瞧什么时候应当回去就回去,又何必发愁呢?”祖凤说:“那么,我待一会,就要走啦。”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支粤讴当作给你送行底歌儿罢。”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会,就唱道:

暂时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吁,

君若嗟叹就唔配称作须眉。

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

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

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

自古话事唔怕难为,只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

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

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

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

劝君就动身罢,唔使再踌躇。

五 山大王

在那似烟非烟,似树非树底地平线上,仿佛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走动。和鸾正在竹林里望着,因为祖凤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来越近,心里以为是给她送信来底。她迎上去,却是祖凤。她问:“怎么又回来呢?”祖凤说:“民军解散了。”他说底时候,脸上显出很不快的样子,接着说:“小姐。我实在辜负了你底盼望。但这次销差底不止我一人,连金权一班的朋友都回来了。”和鸾见他发愁,就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大器本来是晚成底。你且休息一下,过些日再设法罢。”她伸手要替祖凤除下背上底包袱,却被祖凤止住。二人携手到小屋里,和鸾还对他说了好些安慰底话。

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祖凤在家里很觉厌腻,可巧他底机会又到了。金权到他那里把他叫出来,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权问:“你还记得金成么?”祖凤说:“为什么记不得。他现在怎样啦?”金权说:“革命底时候,他从监里逃出来。一向就在四邑一带打劫。现时他在百峰山附近底山寨住着;要多招几个人入伙,所以我特地来召你同行。”祖凤沉思了一会就说:“我不能去。因为这事一说起来,我底小姐必定不乐意。这杀头底事谁还敢去干呢?”金权说:“咦,你这人真笨!若是会死,连我也不敢去,还敢来召你吗?现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们强,他们一打不过,就会设法招安;那时我们可又不是好人、军官么?你不曾说过你底小姐要等你做到军官底时候才许你成婚吗?现在有那么好机会不投,还等什么时候呢?从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举;现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长、连长。你瞧金成有好几个朋友从前都是山寨里底八拜兄弟,现在都做了什么司令、什么镇守使了。听说还有想做督军底哪……”祖凤插嘴说:“督军是什么?”金权答道:“哎,你还不知道吗?督军就是总督和将军合成一个底意思;是全国最大的官。我想做官底道路,再没有比这条简捷底了。当兵和做强盗本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们底招牌正一点,敢青天白日地抢人;我们只在暗里胡挝就是了。你就同我去罢,一定没有伤害的。”祖凤说:“你说底虽然有理,但这些话决不能对小姐说起底。我还是等着别的机会罢。”金权说:“呀,你真呆!对付女人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实的话对她说呢?往时你有聪明骗她出来,现在就不再哄她一次吗?我想你可以对她说现在各处底人民都起了勤王底兵,你也要投军去。她听了一定很喜欢,那就没有不放你去底道理。”祖凤给他劝得活动起来,就说:“对呀!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机行事罢。”金权说:“那么,我先回去候你底信。”他说完,走几步,又回头说:“你可不要对她提起金成底名字。”

祖凤进去和和鸾商量妥当,第二天和金权一同搬到金成那里。他们走了两三天才到山麓。祖凤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几次才到山顶,那山上有几间破寨,金成就让他们二人同在一间小寨住着。他们常常下山,有时几十天也不回来一次。和鸾在那里越觉寂寞,因为从前还有几个邻村底妇人来谈谈,现在山上只有她和几个守寨底老贼。她每日有这几个人服侍,外面虽觉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从前厉害得多。她正在那里闷着,老贼金照跑进来说:“小姐,他们回来了。现在都在金权寨里哪。祖凤叫我来问小姐要穿底还是要戴底,请告诉他,他可以给小姐拿来。”他底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和鸾说:“你去叫他来罢。我不明白你所说底是什么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凤来。和鸾说:“金照来说了大半天,我总听不出什么意思。到底问我要什么?”祖凤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戒指和几串珠子,笑着说:“我问你是要这个,或是要衣服。”和鸾诧异到了不得,注目在祖凤脸上说:“呀呀!这是从那里得来底?你莫不是去打劫么?”亚凤从容地说:“那里是打劫。不过咱们底兵现在没有正饷,暂时向民间借用。可幸乡下底绅士们都很仗义,他们捐底钱不够,连家里底金珠宝贝都拿出来。这是发饷时剩下底。还有好些绸缎哪。你若要时,我叫人拿来给你挑选几件。”和鸾说:“这些东西,现时在我身上都没有什么用处。你下次出差去底时候,记得给我带些书籍来,我可以借此解解心闷。”祖凤笑说:“哈哈,谁愿意带那些笨重的东西上山呢?现在的上等女人都不兴念书了。我在省城,瞧见许多太太夫人们都是这样。她们只要粉擦得白,头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够了。不就女人,连男子也是如此。前几年,我们底营扎在省城一间什么南强公学,里头底书籍很多,听说都是康圣人底。我们兄弟们嫌那些东西多占地位,一担只卖一块钱,不到三天,都让那班小贩买去包东西了。况且我们走路要越轻省越好;若是带书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烦啦。好罢,你若是一定要时,我下次就给你带几本来。”说话时,金权又来把他叫去。

祖凤跑到金成寨里,瞧见三四个喽罗坐在那里,早猜着好事又来了。金成起来对祖凤说道:“方才钦哥和琉哥来报了两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爷过几天要出门,我们可以把他拿回来。他儿子现时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钱财来赎回去;第二件是宁阳铁路这几个月常有金山丁(美洲及澳洲华侨)往来。我想找一个好日子,把他们全网打来。我且问你办那一件最好?劫火车虽说富足一点,但是要用许多手脚。若是劫梁老太爷,只须五六个人就够了。”祖凤沉吟半晌说:“我想劫火车好一点。若要多用人,我们可以招聚些。”金成说:“那么,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罢。约好了,我们再出发。”

六 他底生活

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有二百余人,金成、祖凤,和好些喽罗都扮作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底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底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金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底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金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底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底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底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罢。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底命。”祖凤把客人所看底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底下车。

他们把留住底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底,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喽罗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上约有二点钟底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众喽罗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底便。”喽罗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底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金成身边,听候调遣。金成对金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罢。有钱底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底便。”他又把那些男子底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喽罗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喽罗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底,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底人,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作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喽罗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底喽罗都回来报各人家里底景况。金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底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底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吗?”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底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底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罢。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晓得么?”检阅时,金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罢。”祖凤说:“金成说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金成那里说:“放了他们罢。”金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底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底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金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底。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底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抖擞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一个喽罗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金成说:“那么,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罢。我和祖凤、金权同在一处,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胜分头带走。”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说:“这四个是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不如放了他们罢。”金成说:“凤哥,你底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若是放他们回去,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底俘虏分头逃走。金成、祖凤和金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底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底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底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底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底话,他们家里底人可以到澳门我们底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底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金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底班送人下山。他用手巾把那几个俘虏底眼睛缚住,才叫喽罗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底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喽罗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支人马向山顶奔来;一支旗飘**着,却认不得是那一国底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底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底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底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底寨里,无意中搜出她底衣服。又把壁上底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底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没有。”“女人呢?”“也没有。”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唉!他底寻找是白费的。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底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起来,在屋里蹀来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偏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怅然。忆昔年之事,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

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底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底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底意思。只是你害杀而了。”

(原载1922年5月《小说月报》12卷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