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室谈美
郁达夫在《日本的文化生活》中写道:“日本人的庭园建筑、佛舍、浮屠,又是一种精致简洁,能在单纯里装点出趣味来的妙艺。甚至家家户户的厕所旁边,都能装置出一方池水,几树楠木,洗涤得窗明宇洁,使你闻觉不到秽浊的熏蒸。”作者为文学家,但寥寥数语真建筑行家之谈。“单纯里装点出趣味来的妙艺”,道出日本建筑的精神。
唐人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此真写庭园建筑之美,回合曲廊,高下阑干,掩映于花木之间,宛若现于目前。而着一“斜”字又与下句“春庭月”相呼应。不但写出实物之美,而更点出光影之变幻。就描绘建筑言之,亦妙笔也。余集宋词有:“庭户无人月上阶,满地阑干影。”(见拙编《苏州园林》)视张泌句自有轩轾,一显一隐,一蕴藉一率直,而写庭园之景则用意差堪似之。
清人江浞诗:“秀难掩弱怜玄宰(董其昌),熟始呈能陋子昂(赵孟頫)。”评董、赵两家之书法真入骨三分。“秀难掩弱”四字真堪玩味。书画忌“俗、熟、浊”,难于“清、新、静”,而“重、拙、大”。则最为上乘矣。
恽寿平云:“山从笔转,水向墨流。”此谓山水画之高超纯熟境界。又云:“董宗伯(其昌)云,画石之法曰瘦、透、漏,看石亦然,即以玩石法画石乃得之。”余谓园林选石叠石亦然,其理一也。余曾云,书画石刻,能做到“用笔如用刀,用刀如用笔”,“软毫写硬字,坚毫写软字”,则能转刚为柔,化柔为刚,以事物之转化,达运力之能事,产生更好之效果与美感。
恽寿平云:“青绿重色,为浓厚易,为浅淡难。为浅淡易而愈见浓厚为尤难。”恽氏此论极精,所谓实处求虚,虚处得实。淡而不薄,厚而不滞。是种境地,诚从千百次实践中得之。余云作淡青绿山水,必先从浅绛山水中求之,浅绛山水又从墨笔山水中得之。盖色者敷也,副也。接气之用耳,画之精神全在笔墨中。所谓“真”才是美。
恽寿平云:“元人园亭小景,只用树石坡池随意点置以亭台篱径,映带曲折,天趣萧闲,使人游赏无尽。”此数语可供研究元代园林布局之旁证。故余曾云,不知中国画理,无以言中国园林。
沈括《梦溪笔谈》:“画牛虎皆画毛,惟马不画毛。”是论极有见地,余谓马之佳者,其毛细而贴身,望之光润,设一添毫便无骏气。尝见唐宋人画仕女发,乌黑平涂,望之如生。而神仙少须必笔笔画出。盖密浓者不能以碎笔为之,疏稀者必以繁笔达之,繁以简来概括,简以繁来表达,在艺术处理中,很多存在此理。
“凡观名迹先论神气,以神气辨时代,寓源流,考先后,始能画一而无失矣。”此恽寿平论鉴赏古画之法,实则品题任何艺术品皆然。所谓气者,为物之概括全面反映,所谓从整体来观察事物。人们常言,“一见钟情”,辛弃疾词中之“乐莫乐新相识”,在着眼于第一面之最好印象。世间最美者亦在于此一瞬间。而《西厢记》所说:“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则又是在相反的情况下出之。其隽永印象一也。
挑灯偶读,掇拾一二,聊供夜谈而已。
1980年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