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话会

茶话会

字体:16+-

今天喝到了好茶,兴致颇高,我就与人说画,茶话会乃插画会也。归后记下:

中国画怕实不怕虚。

虚在三个方面呈现:章法,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笔墨,知道的人也不少。结体,这个常常被忽视。于是往往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章法与笔墨都到位了,但气韵还是不够,原因是结体没有虚——一种中国人对事物的关照,特有的观看,在近一百年以来几乎丧失。

赵孟頫说颜真卿一变书法,语含不满,我猜想他的意思是颜真卿把字写实了。在王羲之那里,书法的结体与用笔都是虚的。

实而难虚,虚能致实。

《高高亭图》,白云勾勒,几无渲染,右面淡墨山头上飘着的几笔云,有仙气!

明代吴门画家里,周之冕是最会画画的,所以趣味不高。

孙龙的画,妙在飞白,用笔的速度——下次,他自己也不能重复。

孙龙的线条只要稍长,总会有一个或几个断处,增加了变化;吴昌硕、齐白石的长线条一拖到底,终觉粗俗。尤其白石。

黄宾虹对恽香山推崇,我想是这三方面原因:

元气。恽香山曰:一笔中具有元气。

意胜。恽香山曰:王摩诘积雪图虽似刻画而亦以意胜。

墨点。恽香山的墨点之用笔并不丰富,但擅用、善用,没有恶意。

这是表。其里是恽香山以儒为宗,而黄宾虹本质上是一恂恂老儒,异代知音。

八大山人的**,不是一瓣一瓣按照假想的圆依次画成;正面的**,他先画个不对称十字,然后四面添加;侧面的**,他先画个小字,然后因势而成。这样的画法花形有松动感,不刻板。笔顺也是笔法中重要的一部分。

八大山人的牡丹花,不全是圆笔,也有方笔,枯湿浓淡,五味杂陈。

马远,一个拒绝笔墨情趣的能人;一个人,寄情山水,却不放浪形骸。

山水的构图,地比天难,要诀是留有余地。

任仁发的马,像一位爱尔兰人的脸,我这感觉真实又突兀。

陈子庄的勾圈皴,在梅清的一本山水册页中似曾相识;而梅清又自称“仿黄鹤山樵”。

吴藕汀的出处在赵之谦那里,门槛不高。

居巢的花鸟画画了些前人没画过的、不画的题材,这种好奇心在我看来没有多少价值。

生命呼吸之间;笔墨呼吸之间。

中国画里的细节,如果大多数人都能看到,那么它就不是细节,琐事杂碎而已。中国画里的细节——你画的时候要有这个意识,同时只想让几个人看到,看不到也没关系。

陈老莲的画,真是笔性丰富,章法奇特。但巧了一点,伤元气。

李迪《雪树寒禽图》中树枝上的、竹叶上的积雪,用白粉画出,别有一种华丽。李思训有张《京畿瑞雪图》,也是这画法,虽说靠不住,但点苔——墨点上再点白点,也是奇迹。

细看韩滉《五牛图》,忽然大笑,大概与吴道子画人物的线条相差不远。

元代绘画里虚灵的观念,尤其是虚灵的用笔,到了明朝像是失传。文徵明《玉兰图卷》(手卷,纸本,27.9cm×133cm,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几乎笔笔坐实,他跃过元代,接过两宋院体画的传统——这其实是错觉。两宋院体画,尤其北宋之作,笔墨形意,皆似实还虚。

虚灵在用笔,也在形。孙龙的形有虚灵处,外轮廓线宁断,宁破碎,不要硬连,不要光滑。

另外,形的虚灵,在于对形有想象力;两宋院体画的形——在细节方面就更多地来自画家的想象。

文同的墨竹还是太像竹子一点。

陈白阳的笔墨是为形服务的;徐青藤的形是为笔墨服务的。这是“青藤白阳”的根本区别。

董其昌画得再好,与元人相比,也还是枯的。实生枯,虚生腴。

倪云林三度用笔:角度,速度,力度。而董其昌只有速度与力度,少了一度。

董其昌的行书,恽寿平的没骨花,在我看来,其中总有一种精神相仿佛,说是“秀润”吧,“秀润”两字又不能道尽。

恽寿平的没骨花写生,是行书,不是楷书。他一笔带过枝枝节节——省略了不少笔画。

恽寿平的没骨花写生,还是写意,后学者不从“写意”着眼,砚田耕穿,终究领略不到南田妙处。

林良的画与恽寿平的没骨花相比,就像卖肉的与卖兰花的坐在一起。林良功在大写意花鸟画的早期建设上,品格不高。也许我太过了,总说林良画面恶劣。

恽寿平曰:“神明既尽,古趣亦忘。”言下之意莫非“只要神明在,古趣自不忘”?

恽寿平笔下有“笔思”,董其昌的行书也有“笔思”,“笔思”两字,莫失莫忘。

“笔思”——用笔狂肆笔无思,用笔甜熟笔亦无思。“笔思”在狂肆甜熟之外。

恽寿平之后,花鸟画越画越纵横了,或者越画越拘泥了,习气弥漫。

用笔法与笔法是两回事。近人启功知用笔法而不知笔法;恽寿平知用笔法亦知笔法,却不知结体。傅山曰“一字有一字的天”,这是结体之法。

“笔思”,得笔思者得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