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得很,寒夜!我在苏州如客居一般。寒夜客来,来多了嫌烦;寒夜客不来,又想他们。昨天来了三个,好像正好,一个画家,一个书家,一个茶家(这是我命名的,称呼“茶艺师”或者“茶道高手”总觉得像技工)。我也就有兴趣,兴致勃勃地给书家别墅取名“一玉兰堂”,他院子里有棵玉兰树。原先想叫“玉兰堂”的,想起文徵明捷足先登,或许还要早得多,记忆里白居易题过“玉兰堂”三字,这块匾清朝时候还流传人间。白居易可能题的是“木兰堂”——木兰玉兰一回事。
我画了张含苞之玉兰,条幅,题上“木笔三支写清贵”,木笔木兰玉兰一回事。送给书家,他一家三口,女儿正读初中,据书家说,她把我的一本散文集读过几遍。我很得意的。
画好后,悬于壁上,气息不错,还少一些细节。我就摘了眼镜,在画面上收拾,画家站一边说,你的描是“蚕丝描”。我前几天读《诸名家绘法纂要》,其《古今描法一十八等》中没有“蚕丝描”,我的“蚕丝描”约是“高古游丝描”与“兰叶描”的结合,有意为之(我用笔过快,以前往往酒后着笔,心中难免飞扬跋扈;去年下半年有了些修养,行笔之前加个春蚕吐丝的意念),不料被画家探出,我很得意的,心思没白花。到了清朝,记忆里,古今描法已有七十几等,有没有“蚕丝描”?不记得了。
后来四个人题匾,“一玉兰堂”,这四个字很难安排(竖写可能容易点,又不能竖写,这是匾,不是厂牌)。我说要伊秉绶来写,或许有味。
近来,我很少张罗喝酒了,本来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酒桌的。而独酌的兴趣,一点儿也无,本来手擎一杯,灯下闲坐,于寒夜,多好,不知夜之寒心之苦……我的文章看上去放松,其实我一直焦虑的,挥之不去,吴牛喘月。
“吴牛喘月”字面颇佳,借用一下。
寒夜,酒不喝,茶喝得多了。红茶。书捧在手里冷冰冰的,读书,我想书如果能够加温,多好;捧着一本书就像捧着热水袋似的,多好。这几天在读宋朝人诗。
我觉得宋朝人写诗好辛苦。
谢翱《效孟郊体》:
落叶昔日雨,地上仅可数。
今雨落叶处,可数还在树。
不愁绕树飞,愁有空枝垂。
天涯风雨心,杂佩光陆离。
感此毕宇宙,涕零无所之。
寒花飘夕晖,美人啼秋衣。
不染根与发,良药空尔为。
手持菖蒲叶,洗根涧水湄。
云生岩下石,影落莓苔枝。
忽起逐云影,覆以身上衣。
菖蒲不相待,逐水流下溪。
“落叶昔日雨,地上仅可数。今雨落叶处,可数还在树”,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落叶比往日多了,而描写得复杂不复杂?好辛苦。
“菖蒲不相待,逐水流下溪”,一幅宋朝诗人的肖像画,肯定不是唐朝诗人,具体又说不出也。说也是能说的,只是说出,好辛苦。
宋朝诗人也有意思,什么都敢写进诗里,杨万里《题钟家村石崖二首(选一)》:
水与高崖有底冤,
相逢不得镇相喧。
若教渔父头无笠,
只著蘘衣便是猿。
“若教渔父头无笠,只著蘘衣便是猿”,这个意思或许唐朝诗人也有,但唐朝诗人就不会写进诗里。这也是宋朝诗人的辛苦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