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趣谈

厂甸的大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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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时我三岁,父母奉命北迁,筹建天津《大公报》的北平办事处。父亲直飞北平,母亲带我绕道苏州,去看外公外婆。在朦胧的记忆中,外公外婆并坐在那种带大帐子的大**,他俩和母亲共同品尝了甜食,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我长大后也喜欢吃“黄天源”的糕团,不知道可是这时候种下的基因。

到北平后几经迁徙,最后搬家到东城灯市口的一个胡同深处,前院是办公地点,后院是宿舍。同时住在那里的,还有其他记者如戈衍棣、萧离、萧凤等。后院一溜北屋,我家一明两暗。当时“看”我的保姆叫“橙子”,就是不知道是否是这俩字。她出天花脸上留下麻子,但人很善良。她做饭很一般,但父母心思在工作上,同时外边饭局也多,不时还带上我。说到饭局,父亲有时会遇到极特殊的一种——是驻守北平的军政当局单把他一个人找了去,边吃饭边说些军政要闻,目的就是让父亲写出来在《大公报》上发表。这样做的时间大抵是在解放军围城的后期,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已经没人信了。当然,这样的饭局是不能带小孩儿的。

我参与的饭局则是非常普通的一种。在我们住家附近,大饭馆尤其多,比如“全聚德”、“东来顺”、“翠华楼”等等,一个挨着一个,一个胜似一个。那些看门的胖老头,每次看见我来了,都想趁机摸摸我的头顶。我不情愿,一闪,躲开了。胖老头无言笑笑,以后也就不再摸我的头。我吃饭不老实,不肯在座位上待得太久,经常会溜进后边的厨房,对那一长溜的火眼儿,很早就知道它们分别叫做“头火”,“二火”和“三火”……我还在东来顺的楼上,和那张摆满了佐料的八仙桌“试比高”,但我说不清那些小碗中盛着什么,也不知道大人根据什么原则去调配。我还在全聚德的烤炉旁边看大师傅如何用长竿子把鸭坯送进炉膛,我发现他们移动时的步伐很好看。几十年后拍摄的电影《老店》,其中也有烤鸭师傅移动脚步的特写镜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我上小学是在灯市口北部油坊胡同的育英小学,它前边是育英中学,中学前边是座教堂,另外八面槽路东也有座教堂,两处我都进去玩过。星期天做“礼拜”的人很多,我父母从没去过,但我跟着别的大人进去过,他们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看门的人以为我是前边人的孩子,没拦我。我进去后,一切照着“家长”做——他们祈祷我祈祷,他们唱诗我唱诗,惟独他们虔诚我分心——我只是学着“玩儿”罢了。

在灯市口时常能吃到甜、咸两种味道的花生酱,还时常能吃到东单面包房的面包和西点。我在吃这类东西之前,有时也学着教徒的样子低头祈祷,父亲会狠瞪我两眼,母亲则一笑了之。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母亲是从教会学校出来的,对这些她很熟悉,她常说人要有博爱之心。

那段生活中最让我兴奋的,就是每年的寒暑假。因为这时我可以到爷爷奶奶家小住几天。他们的家在和平门里的绒线胡同,路南的一个小四合院。说小,是和它的邻居相比,邻居住着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人家的四合院就大得多了。我奶奶和爷爷本是贫贱夫妻,年轻时一起由山东来到北京。奶奶生了五个孩子,我父亲是老大,我便成为这个家族的长孙。爷爷中年时娶了一房姨太太,是在天津娶的,也生了五个孩子。奶奶当然不高兴,但终究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同意把两个家合在一起。奶奶自己住南房,爷爷跟姨太太住北屋,表面上和平共处,但奶奶总觉得心里委屈,低“北屋”一头。每年也只有寒暑假我住进了南房之后,奶奶这才从心里感到舒展,因为家族的长孙来了,并且在她这一边。这时,奶奶总是宠着我,姨奶奶有封建思想,也处处捧着我。每年春节发压岁钱,一样的红包,但里边的钱不一样,给我的最多。

拿到红包干什么?逛厂甸!离得不算远,走着去就行。小叔叔们领着我,我累了就扛着我,出和平门,就真是人山人海了。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去,总看见先去的人手里拿着大糖葫芦,还有风车,哗啦哗啦的。一见这景象,一听这声音,人心里就闹得慌。我总是把刚刚得到的红包花得一干二净才满足。当然,值得一看的东西也多,各种小吃,各种旧书,各种鞭炮,各种玩具……其中特别是孙悟空的面具和那根金箍棒,每年都让我玩耍很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后来干上了京剧这一行,是否是从厂甸种下的基因。

每次从厂甸回来,我总要扛回一根特大的糖葫芦,顶上还插着一面纸的小旗。母亲一见就连说脏,总是找个角落摆起来,回家时也绝不许带走。她总是说:真想吃糖葫芦,咱们到东安市场买去,那儿的种类多,更重要的是干净!我拧不过母亲,只能一切服从。但厂甸那些高高扬扬挺立着的大糖葫芦,却旗帜般屹立在我的心头!我想,大约是厂甸的这个民俗活动给我垫了底,以后我才有可能那么喜欢庙会!等到在庙会上“玩儿”舒坦了,才有可能顺畅地进入京剧!当然,这都是站在今天角度上的分析,作为一个小孩子,是很难预知后来才发生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