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生果”

大行无愧天地人——敬悼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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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所有的知觉骤然麻木,所有的语言都离我而去,胸中突起的钝痛却在刹那间迅速蔓延……最怕接的就是这样的电话,最怕听到的就是这样直击心椎的消息!

我忘了放下话筒,我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恍恍惚惚,好一阵,思维几近空白。

我终于想起来一些什么,我终于想起来的,是这样一句话:对于最敬重的人的离去,不是悲伤,不是哭泣,而是照他希望你做的事去做。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他希望于我们的是什么,但这会儿,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做!

虽然知道这一天于每个人早晚会到来,虽然知道这一天,这消息于我们大家都将是无可言喻的沉重,可是,当它真正到来时,还是不由得怀疑它的真实,还是生出了莫名的怨尤:为什么要有这个电话?为什么它就不可避免?

我知道,我的怀疑不合人情,我的怨尤几近自私。难道都不想想?他在六年前就说过:“我是为了你们大家活着……”

难道还不明白?他说的这个“你们”不只是他的儿女,而是文学,他说的大家,不只是他的亲属,而是整中国文坛,是久久依凭着这棵大树呼吸和生长的我们大家。

那么,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病魔已经折磨了他这么久,他已经坚强无比地忍受了这么久,这位向来话语轻悄神容慈祥、这位对于我们是那样亲切那样熟悉的个子矮矮身躯瘦单单的“小老头”!

在握着话筒愣了半天不知所以的时刻,在脑子几近空白胸腔隐隐钝痛的时刻,我终于醒悟:我们不能再如此自私地要求,我们不能再如此固执地奢望:现代科技纵然能教人上天入地,现代先进的医疗还无法创造人的躯体永生的奇迹。

如火肝胆钢气节,朗月胸怀如椽笔!人走了,灯依然亮着,纵然清泪千行,我们应该让他轻松离去!

他的躯体已经离去,他的灵魂早已永生。从他的作品像种子撒在我们心头开始,从他的书籍像一棵大树庇护我们乐享凉荫开始,从他的思想像一支真理的火炬高高举起开始,他的灵魂就在我们心中、就在人民大众心中永生!

这一切都无须阐说,这一切都毋庸置疑,因为,他是举世同敬的巴老,因为,他是人民作家巴金!

我恍恍惚惚地想:难道,这也是冥冥中的神示?巴老他可能谛听了举国同庆的欢笑,他选择了中国人欢庆“神六”着陆之际悄悄离去,因为,他是那么神往能使理想之翼更加浪漫飞翔的宇宙,因为他是那么热爱苍茫太空无所羁绊的自由,这个热爱自由思想浪漫一生坦**无瑕的“平民”,这个从来为百姓大众的苦难焦虑忧愤、这个一向为江山社稷牵肠挂肚的“书写者”,他又一次听闻了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的好消息,他开怀微笑了,他彻底放心了,他想回归大地,只愿身躯化为一缕青烟,只愿一颗灵魂也像“神舟”一样遨游无极太空!

这样一想之后,我终于渐渐恢复了常智,这样一想之后,巴老的音容笑貌顿时更加鲜明,这样一想之后,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感恩,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缅想,都化作连天之波,在心湖中起伏翻腾!

“我们这代人吮吸的,是传统的文学营养,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人没读过巴金的书。”——记不清多少次说过这样的话,记不清多少次这样对听课者讲过。

难道不是这样吗?从初迷文学开始,《家》《春》《秋》就像一股股冲撞心灵的“激流”,成为对我文学启蒙的“三部曲”;而《雾》《雷》《电》这《爱情三部曲》则深化了我对文学的爱恋;自此,《灭亡》《寒夜》《憩园》《春天里的秋天》……自此,一见署着巴金名字的作品,就入迷就捧读;自此,教我忧伤教我流泪、教我与书中的人一起叹息一起愤怒的,是巴金的书……那就是我的青少年时代,巴金的书滋润了我艰难、失意、布满荆棘的青少年时代。很多很多时候,读着他的书,我觉得他在谛听我的诉泣,他在感应我的苦难,他在与我一同流泪,于是,我年轻的心呼应了他的慰憩,我失意的心重新布满希望,我的心头轰然矗出一棵虬枝苍翠的大树,这棵大树就是巴金。

那时,我是那样虔诚无限地仰望群星灿烂的星空,因为这星空布满了我心中最敬仰的大师,那时,巴金的名字对于我,就是最灿烂的星辰之一。我知道,那时的巴金到以后的巴金,一直将自己当成普通人,可在我们大家心目中,他是作家的标杆,文学的巨人,他一颗丹心似火,一支硬笔如钢;那时的巴金到以后的巴金,是思想的大纛,良知的符号,直言真话《随想录》,九天九渊少颜色!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长大成人”之后,能够有幸亲见巴金。

那是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作为河南省文联的作家代表,我是入选主席团的最年轻的成员之一。在大会召开的日子里,我一直沉浸在难言的激动和巨大的幸福之中,虽然,这一迟来的幸福和这个因为浩劫而迟开的大会一样,渗透着文艺家们那么多的痛苦和血泪,虽然劫后重逢的作家们每每上台发言就激动得泣不成声,但是,春天毕竟来临,江河终于开闸!聆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声音,我深受教益心潮难平,只觉得自此之后像我这样一片曾被孤零在生活边缘、被“极左”错误践踏的“小叶”,也有了可依傍的大树,而且,这大树不只是一棵,而是一片森林。

中国作家协会,好大一片森林!

那时的我,和年轻的同行一起,亲见了作为大会执行主席之一的巴金,怎样与主席团的全体成员,为会议的各项事务忙碌,我亲见了被大家一起唤作“巴老”的他,处事待人的温厚和绵细,巴老说话总是那么温言细语,对一切人都是那样笑容可掬。

夜深了,为主席团选举的选票计票,我们不知不觉工作到十二点。

“你们不要搞得太累了,年轻人要当心身体……”啊,是巴老,是他走来对我们悄言嘱咐。一头华发,一件藏蓝卡其的中山装,语声那么轻柔,笑容那么慈祥,其实我们不累,有这样关爱的话语,再累也不累,我们朝他点头笑笑作为回答。那时,我们丝毫没有觉着与我们说话的巴老,是这个庄严会议的领导人物,是文名赫赫的作家协会主席,只觉得他的话语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就像一位慈祥非常的父执……

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而后复刊的《收获》,发表了短篇小说《毋忘草》;又发表了中篇小说《小溪九道弯》。因为《收获》从五十年代创办起,是我心中最有声望的文学刊物之一,我对她的敬重近乎敬畏;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巴老当《收获》主编不是挂名而是亲躬亲顾——“那时的作品,父亲每期都看……”小林的证实使我更加诚惶诚恐。这句话使我自此之后也更加自律:如果没有令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我不敢寄给《收获》……

我没有想到我能两次走进上海武康路113号,走进这座住着一代文豪的小院。

武康路113号这座灰色的小楼,在拥有如此多别墅豪宅的大上海中,它是那样朴素而不起眼,但是,因为这里住着巴金,住着人人敬仰的巴老,因为这里亮着一盏不灭的灯。它在我心里,就有了异样的光彩。能够应邀走进,便是一份不寻常的荣光。

我走进时不由得屏住了心气,放轻了脚步。尽管来之前得了主人的诚邀,尽管电话里的小林是那么热情,我还是羞怯于自己的浅陋,更生怕自己带来了太多的来自中原的风尘……但是,一进屋坐定,我马上就觉得我不是在拜访一位大作家,而是像小林小棠的同龄人一样,在节假日坦然无拘地走进了一个要好同学的家。

因为,在这个家中,我见到了巴老怎样与他两位长期生活一起的妹妹说着家常话,又怎样让放学回家的外孙女小端端依着他的肩膀撒娇……我根本忘了应该按怎样的礼节开始我的问候,我只觉得在这样可敬然而又十分随和的长辈面前,任何矫饰客套都是不必要的……

1982年秋,幸运又一次降临于我——那时,每从河南风尘仆仆回故乡——到我的创作根据地浙江玉环时,杭州是必经之地。当时,中国灵隐创作之家还没修建,正在杭州休养的巴老住在杭州饭店。当得到了“欢迎来”的回话时,我又一次大喜过望。

小林将两把椅子搬在了阳台。我至今没有忘记那天午后的阳光,是如何的灿烂而温煦。

“叶文玲,你是浙江人,为什么会到河南去了呢?”巴老这声问话,仍旧那么轻而温和,一头银丝下,关切的目光更加慈祥。

这声轻轻的问话,又一次勾起我连天心潮。于是,我就将这“为什么”向巴老诉说。我的诉说,不能不牵涉到二十五年前——1957年所受的错案株连和一连串往事,当然也不能不讲到因错案发配河南的复旦毕业的兄长叶鹏……

巴老静静而专注地听完我的诉说,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以后,他说:“叶文玲,你很勤奋,写了很多作品,可是,为什么不写写这些事呢?你和你哥哥的经历,也是我们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写照……”

就在这时,就在秋日的阳光下,我看见了,两滴清泪在巴老的眼眶里闪烁!

真正是醍醐灌顶!我呆了,说不出一句话,模糊的泪眼,只映着那一头银丝,滚烫烫的耳畔,只响着这几句热烘烘的话,而心头注满的是那派温煦无限的阳光……

1994年,历时八年终于完稿的长篇小说《无梦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杭州、北京两地举行的有多名前辈参加的讨论会以后,引起了相当反响。第二年冬天,纽约国际文化艺术中心因为这部书的创作为我颁发了奖项,我也为此第一次飞抵了美国。

但我迟迟没有向巴老汇报这一切情况,就是怕打扰他惜时如金的写作。但我心里,永远铭记他老人家语重心长的提示,在这部书再版时,我写了以《过时的话语》为题的《后记》,我永远感激巴老耳提面命的启发。这份贮满难言感激的当面汇报,直到三年后才得以实现。

巴老使我铭记和感激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记得那次在他的寓所,我曾听他真诚地感叹我们那耗时太多的不必要的会议:“我们有很多时间浪费在开会中了,其实,有些会议是没有必要开的,不必浪费时间的,时间是生命,浪费时间真是太可惜呀……”

听着他随之发出的那声叹息,我在想:真该让那些热衷开会的“会议迷”们来听听老人家的这一肺腑之言!

于是,我便想起来,除了第六届全国政协的第二次大会、除了中国作协的第三次、第四次作代会,巴老曾经亲临外,他果然很少为可去可不去的会议浪费宝贵的时间……

也是在那次造访时,我还听得他再次这样评价曹禺:“我不是什么大作家,要说真正的作家,曹禺才是。曹禺比我有才华,他是个才子,写得又快又好,他是真正有才华的人,而我是靠笨办法写作的,曹禺要比我有才华多了……”

我同样记得,他是第二次这样真诚地夸奖老朋友曹禺。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是在第三次作代会中,在与我们闲谈间。当然,夸奖一个人并不在于次数,而是真诚。对朋友,巴老永远如此谦虚,如此真诚。

1986年初春,也是从河南回浙路经上海,我闻讯巴老患病住在华东医院,便赶去探望。巴老穿着病号服,但精神尚好,他问了我有关河南文坛的一些事。当我后来无意间说起四年前在杭州饭店看他时,小林为我们拍的那张照片,被约稿的编辑弄丢了因而惋惜不已时,善解人意的巴老,马上让小林再次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瞬间摄珍,总算被我悉心保存,在1996年出版的《影记》中,留下了宝贵的纪念。

巴老曾送给我一本初版的亲自签名的《真话集》,送书的同时,还送了我一份《文汇读书报》。当时没顾得细看,回到住地,我才细细读了那份报纸——原来,那上面有一篇《怀念从文》。这篇字里行间处处满溢着深情厚谊的文章,共一个半版,至此,我才又一次默然领会了巴老对老友诚挚不渝的友谊。就像他对妻子萧珊的怀念,是人世间最可吟诵的爱情诗篇一样,对朋友和对妻子儿女一样,巴老总有一份如火肝肠。

1986年初夏,我终于如愿调回故乡。自此,只觉得与每年必来杭州喜欢住在灵隐创作之家的巴老越发亲近。但是,就像近乡情更怯一样,我从此绝对遵循规定,给自己也给所有和我们同此心情的文朋艺友订了一条不成文的条约:如果不是特别的理由,如果不是北京或文艺界的领导前辈来了一定要去看望而奉命作陪,我们绝对不肯去打扰巴老。

我们深知时间对于巴老的宝贵,更知道一个清静的环境对于他健康的重要;人心的相通,人间的许多情意,不一定只有见面或言语才能传递,因而,无论是灵隐创作之家还是后来他住了六年之久的汪庄(西子宾馆二号楼,而今已改称“巴金楼”),我倒比以前去得稀少。即使不能常见,我却更感觉着巴老的存在,人和人之间的远近亲疏,绝非空间或距离所能计算,因为在心里,我总是无时不感觉着有双温厚慈爱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他一直在注视并关怀着我们这代作家的一切。所以,当我在工作和创作中有了疑虑,当我或遭遇困顿、遭遇飞短流长的伤害懊恼不已而萌生向父执般的巴老一诉委屈的念头时,只要脑子里闪现他的神容,只要想起那字字千钧的《随想录》,我就俗念顿消:因为,只消想一想那些澄明如水铁骨铮铮的话语,生活的尘污就好似被那面思想的“金筛子”霍然廓清;而在这位思想和文学的圣者面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噪扰,都是那么卑微琐屑,那么微不足道!

1998年秋,巴老最喜欢的丹桂又一次在西子湖畔飘香时,他也又一次住进了二号楼。

带着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文集,(《文集》之七是第三版的《无梦谷》)——我打心底高兴,我终于可以向巴老汇报五年前就该汇报、就该表达的心意和感激了。

行前我给自己约法三章:逗留五分钟,只问一声好;来不及言说的话语,就由这套八卷本的书籍代叙,毋庸言说的感激,就由这束鲜花表达……

还是满头雪发,还是满脸慈祥,巴老还是父执般的巴老,可是,被病魔常袭的他,毕竟比从前衰弱多了,坐在轮椅中的巴老,虽然笑容依然,虽然他那从不昏澹的眼神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是谁,可是,他说话的声气却比从前喑哑,语调也更加缓慢,是的,他是大病在身的九旬老人啊!

听着他颤颤的声音,我忽然觉得:哪怕仅仅“侵占”他五分钟,也是不该的……

“没有关系,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我不能出去,听听你们来说说话,很好……”

多么熟悉的话语,是谁也这样说过?对了,是冰心。九年前,宗璞大姐陪我领着在北大读书的女儿一块去看冰心,她也是这么说的。冰心和巴金,最喜欢年轻人的老前辈,巴金和冰心,我们文坛最亲切的老祖宗啊!

我在路上就想好的简洁有条理的话,此刻又全然乱了套,我一面恼恨着自己在表达心意时总是那么笨拙,一面忽然觉得:其实,我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必说。听听,巴老这句话,就是最大的勉励,巴老他接着对我说的,不还是对每个作家都可用作座右铭、不还是被我们早就牢记在心的金玉良言吗?

“祝贺你出了新作,作家就是要努力写作,作家能勤奋创作,这就好,这很好……”话语颤颤,余音却似绕梁的黄钟大吕!

作家就是要努力写作,就是要勤奋创作。在“墨磨人”的一生中,只需谨记这句话,就够了,只需按这句话做,我们就可以望着他的肩头集合在他的身后了。

不不,仅仅这样还不够,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记:当我们抚摸着大门上的手模,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时,巴老他倾一生心血创建的这个文学殿堂,在我们眼前嘡然大开、当我们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辉煌人物辉煌景象目不暇接时,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了受泽得惠的我们,还有我们的一代又一代,从此从中领受的,是何等丰富的文学营养,是何等宝贵的为文为人的教诲……作家要勤奋,更要写得真诚!作家的真诚,就是横写在天地间的良知,就是不愧对人民的责任!

“热情是火,痛苦是云,云与火的景象下,走着一个真实的人。”

对于巴老,这是最贴切的话语,巴金就是这样一个将心完全交给读者的真实的人!

“……云与火的景象下,走着一个真实的人……”

是的,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记:这个真实的人高举的,是一面“讲真话”的大纛!

在这面大纛的呼啸声中,我望见了集结而来的人群,这人群中有年轻和已非年轻的人,这人群中有文坛内也有文坛外的人,今天,这些男女老少,默默地集结在送别巴老的行列中,他们都和我们一样,是读着《家》《春》《秋》、是读着《随想录》成长的一代又一代的人……

听着这面大纛的呼啸,遥望着堆成雪山的白花,遥望着金黄的秋菊和火红的丹桂,我觉得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敬意都在花中盛开……

又一次想起三年前。在应上海文艺出版社老编辑左泥同志之邀——为《百年巴金》一书写一句心里话时,我曾不假思索地撰写过一联:

“讲真话大行无愧天地人,写众生小说不朽家春秋。”

巴老:在你远行之日,没能亲到灵前献花的我,唯以此联,再次表达永远的敬意!

2005年10月24日夜,完稿于武汉 举国同悼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