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少年叶绍翁的视野望过去,岩后村周围的古枫树常年绿茵环绕,似乎天地万物亘古不变。村里的奇石、奇岩、古树、水潭,消弭了世事沧桑。但是在叶绍翁日后的人格养成中,有一抹忧郁是古枫树林的绿色消解不了的。从岩后村往山外走二十里地,是以宝剑和青瓷闻名的古城龙泉,从龙泉再往北走600里地,是南宋的都城临安。少年叶绍翁的视线或者是视野看不到龙泉,更看不到临安,但在他的命运密码中,临安当是他绕不过去的符号。叶绍翁出生前的命运安排里,临安城里的那些人,决定了他祖父李颖士颠沛流离的际遇,也决定了他最终飘落在岩后村的宿命;而在其长大成人的入世企图中,临安既是叶绍翁雄心勃勃的舞台,也是他修身养性,完成人格升华的驿站。
从外表看,少年叶绍翁和村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并无两样,但究其实,他的身上竟然隐藏着南宋高层政治和军事博弈的力量消长。他是一个不能被曝光的孩子,只能在远离城镇的大山深处隐秘地生长。有人希望他死,也有人希望他活下去,为了一个希望活下去。如果从博弈的角度来说,参与博弈的双方高层人物有秦桧、左丞相叶梦得、御史中丞赵鼎以及叶绍翁祖父李颖士。这是一个赵氏孤儿式的传奇故事,一切得从李颖士的人生奋斗开始说起。作为政和五年(1115年)的进士,李颖士发现他入职的第一份工作是处州刑曹,也就是现在的丽水市公安局局长。也许是业绩突出,没几年,他知余杭县,出任余杭县的县长。建炎三年(1129年),对李颖士来说,是他仕途的一个拐点。这一年,高宗皇帝从越州(今浙江绍兴)南下,要到明州去。没想到金兵渡过钱塘江,一路追击高宗。李颖士获悉后,急募数千乡兵,高树旗帜,虚张声势,令金兵不敢贸然进军,而高宗皇帝也得以从定海驾舟安全转移。因为救驾有功,李颖士被提拔为越州通判、大理寺丞、刑部郎中。在叶绍翁以后雄心勃勃的入世企图中,祖父的光芒可以说一度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但实际上,南宋的政局永远是波谲云诡的。叶绍翁日后的命运路径在御史中丞赵鼎那里又拐了一个弯。
赵鼎是宋高宗时代的政治家、名相、词人。建炎三年(1129年),李颖士建功立业的时候,赵鼎从户部员外郎的职位升迁为御史中丞。随后,他在绍兴年间几度为相,后因反对和议,被秦桧构陷,先是罢相,后出知泉州。这样一个从表面上看与叶绍翁没有一点关系的人,又是如何影响他命运路径的呢?原因就在赵鼎和李颖士的私人关系上。在秦桧眼里,李颖士是赵鼎一党。正所谓斩草要除根,赵鼎被罢,他的追随者不能相安无事。这其实是主和派与主战派的生死较量。赵鼎被流放吉阳三年,绝食而亡后,李颖士也因为受其牵连,而被罢官。当然,罢官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会不会步赵鼎后尘,成为下一个牺牲品,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情。于是,李颖士开始未雨绸缪,把他的小孙子绍翁过继给好友叶笃的儿子叶阳尔为孙。叶阳尔是叶梦得的重孙,而叶梦得是南宋初年的左丞相,建炎三年(1129年),李颖士因为救驾有功,被越级提拔时,叶梦得曾是他的仕途伯乐。由此,李叶两家,有了通世之好。从政治倾向上说,叶家也是主战派,李家有难,叶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叶绍翁就这样,从李家过继给了叶家。而叶阳尔举家由松阳迁到龙泉的深山老林隐居,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叶绍翁这个李家后人。这的确是个中国式的关于传承的故事。故事有些曲折,但它所有的落足点,都落在少年叶绍翁身上。叶绍翁当然明白自己不是此间的少年,也与寻常乡野小子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的身上,既承载着李家的良苦用心,也承载着家国天下、主战派东山再起的希望。
所以,小小的岩后村,因了叶绍翁的存在,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个少年单薄的身子,其实关联着京城的政治博弈格局。
绍兴十一年(1141年)四月,秦桧因为害怕几个主战的重要将领难以驾驭,就密召三大将韩世忠、张俊、岳飞入朝,明升官职,实解三将兵权,同时还撤销了专为对金作战而设置的三个宣抚司。就在同一年的九十月间,秦桧按金人的授意,兴起岳飞之狱。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岳飞死在狱中,岳云、张宪被杀于市。而在遥远的南方,离龙泉二十里路的岩后村,一颗主战派后代的火种不经意地潜伏,似乎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熊熊燃烧。
叶绍翁当然明白前辈们的企图心。这也是他经常忧郁的原因。岩后闭塞,他又未及成年,过多过大的期待,他如何承受得住?都说少年心事当拿云,叶绍翁却是悠闲地看山、看云,享受他的成长时光。在《闻顶山徐道人改卜》一诗中,叶绍翁颇有野趣地写道:
先生新卜宅,只许白云知。
野蜜和蜂割,岩花带蝶移。
坐谙苔石稳,醉忘木桥危。
屋后寒梅放,因风寄一枝。
另外,在《秋日游龙井》里,叶绍翁的心情也是物我两忘:
引道烦双鹤,携琴倩一童。
竹光杯影里,人语水声中。
不雨云常湿,无霜叶自红。
我来何所事,端为听松风。
诸如此类的这些诗,都是叶绍翁在岩后村所作。毫无疑问,诗里诗外隐藏着的,是他对大自然的深爱。而叶绍翁也的确是一个有爱心、有禅心的人。他仰慕先辈管师复的“好德”之风,常去离岩后村只有三里地的白云岩古庙凭吊和写诗。“白云古庙”古朴雅致,暗喻了管师复的生活情趣。管师复是个喜欢过陶渊明式生活的人,隐居在山上,甘当隐士。宋徽宗曾经想请管师复出山当官,管师复却离开白云居,逃到山洞里躲藏起来。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令少年叶绍翁一度为之沉迷。身世如此复杂,压力如此沉重,叶绍翁实在是想过要逃避现实的。主战还是主和,那是先人们的壮志未酬,于他,又有多大的干系呢?在“白云古庙”里看到管师复当年留下的对联:“入寺层层百级梯,新堂更与白云齐;平观碧落星辰近,俯见红尘世界低。”叶绍翁很有晨钟暮鼓、当头棒喝之感。岩后村虽然小,那也可以承载一个人的生存哲学的。主战与主和,帝国的未来往哪里去,真的是他这个乡野少年可以左右的吗?叶绍翁并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
但是在18岁的某一天,关于山外世界的**,或者说一个成年人自知要担当的责任,突然袭击了叶绍翁。18岁出门远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叶绍翁想走出岩后村去看一看。这样的渴盼,终于在某一天,冲动成叶绍翁的人生选择。
他上路了。目的地是——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