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1516)
(一)
比闻吾弟身体极羸弱,不胜忧念,此非独大人日夜所■惶,虽亲朋故旧,亦莫不以是为虑也。弟既有志圣贤之学,惩忿窒欲[2]是工夫最紧要处。若世俗一种纵欲忘生之事,已应弟所决不为矣,何乃亦至于此?念汝未婚之前,亦自多病,此殆未必尽如时俗所疑。疾病之来,虽圣贤亦有所不免,岂可以此专咎吾弟?然在今日,却须加倍将养,日充日茂,庶见学问之力果与寻常不同。吾固自知吾弟之心,弟亦当体吾意,毋为俗辈所指议,乃于吾道有光也。不久,吾亦且归阳明,当携弟辈入山读书,讲学旬日,始一归省,因得完养精神,熏陶德性,纵有沈疴,亦当不药自愈。顾今未能一日而遂言之,徒有惘然,未知吾弟兄终能有此福分否也?来诚去,草草。念之念之。长兄阳明居士,书致伯显贤弟收看。
(二)
此间事汝九兄能道,不欲琐琐。所深念者,为汝资质虽美,而习气未消除;趣向虽端,而德性未坚定。故每得汝书,既为之喜,而复为之忧。盖喜其识见之明敏,真若珠之走盘;而忧其旧染之习熟,或如水之赴壑也。汝念及此,自当日严日畏,决能不负师友属望之厚矣。此间新添三四友,皆质性不凡。每见尚谦[3]谈汝,辄啧啧称叹,汝将何以副之乎?勉之勉之。闻汝身甚羸弱,养德养身,只是一事。但能清心寡欲,则心气自当和平,精神自当完固矣。余非笔所能悉。
阳明山人书寄十弟伯显收看。
印官与正宪读书,早晩须加诱掖奖劝,庶有所兴起耳。
释读:日严日畏 养德修身
王阳明弟弟守文的身体一直比较差,阳明总写家书给他,关怀询问他的病情。在第一封信里,阳明跟弟弟强调“惩忿窒欲是工夫最紧要处”。克制愤怒,抑制欲望,是在做“逆”的功夫。阳明强调这是功夫最紧要处,学道成圣都是“逆觉”的过程,要克服自己的习性和欲望,我们常人爱“顺取”,顺着自己欲望行事,阳明后面说这种人就容易“纵欲忘生”,自己活埋自己,他跟弟弟说,纵欲的事绝不可为。这位弟弟之所以身体差,也确有纵欲的缘故。而着实做功夫,便要“存天理,去人欲”。
阳明在《传习录》里曾说:“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事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易!”去人欲便是致良知的功夫,功夫实修是做减法,但在身体上,阳明则跟弟弟强调要“加倍将养,日充日茂”,结实强壮的身体是求学证道的本钱。
对自己这个十弟,王阳明是格外器重,除了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也非常在意他的学问和德性。在第二封家书中他评价守文“资质虽美,而习气未消;趣向虽端,而德行未坚定。”说他天生资质优越,但习气没有消除;志趣端正,但德行心性尚未坚定。还说自己每当得到弟弟的书信,既喜且忧。一面高兴于弟弟的聪明和敏锐,一面又担心弟弟被一些不良习气浸染太久。与诸弟的关系上,王阳明也很“中庸”,总是采用这种既表扬又劝诫的表达方式。既要尽到一个兄长的劝诫之职,又不能伤了弟弟的自尊。在鼓励中劝勉,让弟弟克服习气,努力向善。
家书中王阳明告诫弟弟当“日严日畏”,才不会辜负师友厚望。所谓“日严日畏”,便是要日日严格要求自己,日日做“敬”的功夫。如此,便可日新日日新,便是天天向上。曾国藩做“日课”、蒋介石写日记,也正是练这“日严日畏”的功夫。曾国藩的“日课”内容同样吸收了程朱、王阳明他们的修行法门。即“主敬、静坐、谨言、养气……”等等。每日反省,每日有所得,有所养,日积月累,蔚为大观。“日严日畏”,日日存天理,去人欲,圣人便可学而至。
这封家书里,王阳明另外重点表达的一个观点就是“养身养德,只是一事。”他告诉体弱多病的弟弟,调养身体和修养德行是一回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更是修行精进的基础,自古圣贤,都有一套修身养性的功法和心法。王阳明最重要的道友、知己湛甘泉,可谓“养身养德”的典范,一生静敬修行,追求内圣,活到了九十五岁。出入佛老的王阳明自己也曾修炼静坐、引导术等。他建了功,立了业,却没甘泉长寿。他在成雄的路上消耗过度,五十七岁因肺病而客死他乡。但阳明毕竟还是“成了”。养身养德的重点是照顾并安顿好自己这颗“心”。从少年抗厉到吾性自足,从“不动心”到“此心光明”,王阳明这位心学大师也是一路“养”出来的。
所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4]一个“养”字便可道尽人间学问功夫。养身也即养气,孟子可谓养气大宗师,直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怎么养呢?解释道:“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之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以直养,须集义。“直”与王阳明“致良知”之“致”可互参,正是孟子提出了“不待学而知,不待虑而能”的良知良能说,至王阳明,“良知说”被完善、光大。孟子之“集义”便是阳明“良知”之扩充,最后都可至大至刚,充塞环宇。
学心学,要养,养出气场,最后变化气质。诸葛亮《诫子书》有言:“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这里强调的是养德,王阳明是把养身和养德当成一回事,其致良知的功夫包含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王阳明自己是梦想成为诸葛亮那样的人的。他在这封家书里劝勉守文“清心寡欲,则心气自当平和,精神自当完固矣。”跟诸葛亮劝诫儿子,完全是一个路数,都从“戒”“养”上来。《菜根谭》里讲“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人要养和气,养喜神,才能清心寡欲,精神完备。越是壮怀激烈的人,越要修这份清心寡欲。如此才能在乱世里“横来竖去”。
这封家书的落款是“阳明山人”,深山养气也养人。身在官场,正因为有这份隐逸修道、养浩然之气的情怀,王阳明才在“事”上磨炼出“心学”,在修行上“养”出良知教。他和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也一样“死而不亡”。
[1] 伯显:即王守文,王阳明的十弟。
[2] 惩忿窒欲:语出自《周易》,意为克制愤怒,拟制嗜欲。
[3] 尚谦:即薛侃(1486—1546)。王阳明的高徒,字尚谦,广东揭阳人,薛侃善提问,《传习录》中有许多他与阳明先生的问答,也是他在赣州最早刻印刊行了《传习录》。王阳明死后,他讲学岭南,继续传播心学。
[4] 语出自《孟子?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