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三年(1518)
屡得弟辈书,皆有悔悟奋发之意,喜慰无尽!但不知弟辈果出于诚心乎?亦谩为之说云尔?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蘧伯玉[1],大贤也,惟曰“欲寡其过而未能”。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可以无大过”而已。人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常)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2]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果与人异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者,时时自见己过之功。吾近来实见此学有用力处,但为平日习染深痼,克治欠勇,故切切预为弟辈言之,毋使亦如吾之习染既深,而后克治之难也。
人方少时,精神意气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故用力颇易。迨其渐长,世累日深,而精神意气亦日渐以减,然能汲汲奋志于学,则犹尚可有为。至于四十、五十,即如下山之日,渐以微灭,不复可挽矣。故孔子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又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吾亦近来实见此病,故亦切切预为弟辈言之。宜及时勉力,毋使过时而徒悔也。
释读:一念改过 精一克己
这封家书,王阳明大部分篇幅在强调如何“改过”。“人孰无过?改之为贵。”王阳明一向重视“改过”,他当年在龙场立《教条》时,第三条就是“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教条》里和这封家书里关于“改过”的说法,基本一致,只是家书中更详举了成汤、孔子等圣贤“改过”的例子来论证他的观点。具体到如何做?王阳明则是搬出《尚书?大禹谟》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王阳明认为“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常)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只有兢兢业业,常常做精一的功夫,努力达到“中庸”,就可以免于过错。古圣先贤因为能够时时发现自己的过错并努力改之,从而能做到无过,而不是他的心与凡人有啥不同。
六祖慧能大师云:“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能经常反思自己的过错,就是在“道”上。求道是“逆觉”,是一路反省。要做到“常自见己过”,其实很难,因为一般人都只会觉得自己对,即便不对也会找各种理由来论证自己对,最终难逃自欺欺人。即便有机会听到逆耳忠言,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谁能做到陆九渊所说的“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便是上“道”的人,能成圣的人了。
圣贤也就是个知错能改,孔子夸颜回之贤在于“不贰过”。错误不犯第二次,才是真正的改过。还是孔子的弟子,子路则做到了“闻过则喜”,同样位列七十二贤人。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首当欢喜,便已迈出克服阻碍的第一步。《易经》曰:“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但倘若“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错而不知悔改,才是真的无药可救。阳明心学作为孔孟圣学的真骨血,自然也有独特的“药方”。王阳明的“良知”,如镜如月,随时朗照。致良知就是个时刻反省,凛然一觉后,反求诸己,时时不忘做省察悔悟的功夫。人问陆象山:“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何处?”先生答:“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陆王心学,于此处可谓一脉相承。
家书中王阳明还说:“吾近来实见此学有用力处,但为平日习染深痼,克治欠勇,故切切预为弟辈言之,毋使亦如吾之习染既深,而后克治之难也。”王阳明每次要求弟辈们精进的时候,都先责问自己,提醒弟弟们不要走自己的弯路。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克己则成己。王阳明在这里强调克己要趁早,等“习染既深”,克治就更难了。趁早克治,其实还是在重申及时改过。改过要“勇”,克治习气要“勇”,学问进步同样靠“勇”。程颢有语:“人之学不进,只是不勇。”佛家也常言“勇猛精进”,都是在强调“勇”的重要性,“勇”于克制习染,改过自新者,才是圣贤。
具体怎么勇于改过,克制习染,王阳明做的则是精一之功。家书中他说:“尝(常)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前文一直在说改过,能改过诚然可贵,但如何‘免于过’,或者说尽量少犯错误。王阳明的建议是,必须做精一的功夫,以达到中庸的境界才行。心学是精一之学。道,都是精的而且必须一,不精一则不能得道。王阳明是最重精一的,他说博文是精,约礼是一,都得归心。一次,有学生就问王阳明“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阳明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功,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
如何精一?阳明拿“舂米”这件事打比方,说要得到纯白的米,必须经过一番舂簸筛拣的功夫,去粗取精,如此便是做惟精惟一的功夫。思想亦是如此,要到纯熟处,必先去其杂质,于心上则要层层去蔽。“舂米”其实也算个禅宗公案,六祖慧能初见五祖弘忍时,五祖已知慧能乃上等根器,但五祖并未当即授法,而是让六祖去作坊舂米,舂米是体力活,是个日常事。然百姓日用则为道,道就在家务事中。六祖舂了八个月米后,五祖来到作坊里问:“米熟否?”慧能答:“米熟久矣,尤欠筛在。”这是机锋,也是比喻。意思其实是,五祖问六祖,功夫练得咋样了?六祖说,熟是熟了,还要您给筛一筛,其实就是求个印可。于是五祖敲了三下舂米的碓,六祖当即意会,子时三更来到五祖的房间,听五祖讲《金刚经》,大悟后,六祖连夜拿着五祖的衣钵南下,混迹猎人堆里十五年,又经一番悟后起修,最终光大了禅宗。
舂簸筛拣,是惟精惟一,是克服习性,也是寻找自性的过程。宜早不宜迟,有了下手处,更需勇猛,一门深入,切莫蹉跎时光。在这封家书的最后王阳明说:“人方少时,精神意气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故用力颇易。迨其渐长,世累日深,而精神意气亦日渐以减,然能汲汲奋志于学,则犹尚可有为。”这是王阳明版本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交代诸弟们,趁世累未深,要珍惜光阴,奋志于学,精一克己都要及早用力,这样才能有所作为。
[1] 蘧伯玉:名瑗,字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封内黄侯,奉祀于孔庙东庑第一位,是孔子的朋友,一位善于改过的大贤人。
[2] 允执厥中:出自《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源于尧舜禹禅让的故事,所托付的是家国重任,文明火种,此“十六字心传”可作为最早的心学理论。意为:人心险恶莫测,思想也可能是有危险的,而道心却是精微、微妙之法。只有切实去做“精一”的至纯功夫,才能做到始终不偏不倚,真正做到中庸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