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到天边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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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20岁的余维新,辗转数省,终于回到了武汉。曾经的少年,已经是一名充满阳刚之气的军人了。头发剪得短短的,方正的脸上眉清目秀,高大挺拔的身材,着一身灰蓝色的军人制服。一下车,他就来到了他熟悉的老汉口。

曾经繁华的汉口码头、鄱阳街、兰陵路,到处是破败的景象,沿江的马路两侧,坎坷不平,荒草杂生。江面,未见有船只航行,仅有少数船停靠两岸。汉口至武昌只有王家巷一处轮渡,每日往返一次。

终于,他来到了花楼街。然而,他熟悉的那幢洋楼,早已不复存在,他的眼前,只是一片废墟。他失落地四处张望。妈妈汪慧敏慈祥的面容和她恨别的泪水,浮现在他的眼前。临别时,妈妈的叮咛,回响在他的耳边。当兵打仗的这几年,他跟妈妈写过很多信,然而,都没有回音,如石沉大海。面对废墟,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妈妈呢?妈妈,您在哪里?谁能告诉我,妈妈还在人间吗?谁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用妈妈的红格子方围巾做盖头巾,扮演“新娘”的小余琦;那个突然从身后飞奔过来,递给自己一封情书的王艳丽,她们,都到哪里去了……

“维新!”突然,一个熟悉的,黄莺打鸣般的声音向他传来。他循声回头,刹那间,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定了定神,确认眼前的这个美女,正是他要找寻的王艳丽。已经成熟的王艳丽,脸盘还是那样白净,眉眼还是那样清亮。一头如墨的黑发散在身后,紫色的蕾丝线将一小束秀发悬在耳侧,白色的衬衣外是一件方格小礼服,尽管她的成熟和装扮让他感觉有些陌生。但她脸上盛开的那灿烂的笑容,依然是那样熟悉和美丽。他惊讶地问道:“真的是你吗?艳丽!”

“是我,是我呀,终于等到你回来了!”王艳丽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激动地想张开双臂,冲过去拥抱自己日夜深情眷恋的人。

然而,很快,一种难以言语的悲伤,涌上了她的心头。一瞬间,痛苦充满了她的胸膛。她停下脚步,放下双臂。拿出手绢,默默地擦着眼泪……

看着伤心的王艳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余维新的心头,他急切地问道:“房子没了,我的妈妈呢?人都去哪儿了?”

王艳丽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余维新焦急地追问:“你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艳丽痛哭起来:“维新,是我,我对不住你,我没有照顾好伯母……”她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

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武汉形成了以长堤街为中心的“五街并行”商业区,为全国之最。“货拖到汉口,不愁卖不走。”老汉口成为有名的“三鼎甲的大码头”和经济繁荣的“国际大都会”。武汉因码头而“大”,因商业聚人气的老汉口,发展成为养得起戏曲的地方,当时,武汉的戏曲可与北京、上海相提并论,大武汉被“戏剧大师”梅兰芳誉为“戏码头”。

余维新参军以后,一个偶然的机缘,从小多才多艺、经常“爬台边”看戏的王艳丽,撞开了京剧的大门,很快成为武汉京剧界的当家花旦之一。这些年间,她参加排演的京戏,多为暗中讽刺日本侵略者的内容。

这一天,天是灰暗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王艳丽和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王艳丽去参加演出,父亲去采访。王艳丽的母亲和余维新的母亲汪慧敏如往常一样,各自忙着家务。王艳丽的弟弟王阳阳在看一本小人书。

突然,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来到江汉路花楼街。他们手里端着冲锋枪,腰间挂着子弹袋,用恶狼般的眼睛迅速地扫视着四周。对着街上的人群一阵扫射,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不知所措,大哭起来。空气中凝聚着阵阵杀气,街巷笼罩着恐惧,有的人转眼就倒在了血泊中。伴随着“嗡嗡”的响声,几架日本战斗机飞来,一阵狂轰滥炸,街巷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子弹不长眼睛。一个炸弹投来,王艳丽的母亲和余维新的母亲当场被炸死,小洋楼顷刻化为灰烬。一会儿,废墟中传来了一阵孩子的哭声,王艳丽的弟弟王阳阳坐在溅满鲜血的地上无助地哭着。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同时也是一个最幸运的孩子,当敌机丢下炸弹时,他的母亲把孩子护在自己身子底下,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难的场所。孩子只受了一点小伤,可是,母亲却被炸得粉身碎骨……

孩子清醒过来时,面对熊熊大火和浓浓烟雾,他怎么也无法从周围面目全非的尸体中找到自己的妈妈了。他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妈妈!妈妈!”望着眼前的废墟,他只能痛哭。

王艳丽和父亲回来了,父亲失去了妻子,她和弟弟失去了妈妈,王艳丽伤心至极。让她自责至今的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妈妈,也没有照顾好伯母……

曾经的洋楼,早已不复存在,战争,早已经让那幢洋楼的人四散而去。王艳丽一家人只好寄宿在街头大妈家。曾经幸福的一家四口,变得残缺不全。

王艳丽憎恨战争,渴望着和平。她希望,有一天,世界上再也没有战争,只有欢乐。她盼望,自己日夜深情眷恋的人能够胜利归来。

无数次,王艳丽来到这片废墟。希望能够遇到余维新。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在她的期盼中,余维新真的回来了。她感到不可思议。或许,缘分真的那样妙不可言。

听完王艳丽的痛苦回忆,余维新潸然泪下,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她帮他擦着眼泪,抚摸着他的脸庞。她感觉得到,他心中是有自己的。她以深情的拥抱,安慰着自己的爱人:“我老远就发现了你,可是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回来了,走近我才确认是你,伯母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人。”

余维新的热泪夺眶而出,他觉得,经过时间的考验,王艳丽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他自然而然地、情不自禁地把怀里的女孩搂得更紧了……

这一天,初升的太阳格外灿烂。吃过早饭,余琦正在和同学们一块儿精心地把每一个教室、每一张桌椅,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突然,老师告诉她,有位叫余维新的先生来看望她。

余琦放下水桶,急促地向学校招待室走去。她的心想飞,但是感觉脚下的步伐是那样的沉重,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朝思暮想、亲切而又陌生的心上人。

母亲去世,父亲长年没有见面,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十分模糊。在女校学习的几年,她常常思念的,竟然是那个在游戏之中扮演新郎、哄着她玩的余大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感觉,自己对余大哥的感情越来越复杂了。余大哥来了,他们马上就要相见了,她竟感到手足无措。

终于,她见到了英姿飒爽的余维新大哥。看到当年的女孩,已经变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余维新感慨万千。

余琦端详着余维新,寻找着当年那个余大哥、那个“新郎官”的影子。她回忆着,在南京他们相邻而居。从小,余大哥就对自己呵护有加。后来,他们在南京匆匆分手。然而,在武汉,他们再一次成为邻居。这一次,余大哥又出现了。她惊叹缘分的奇妙。突然,陷入沉思的余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想,余大哥看到我凝视他的眼光,指不定会说我是花痴的。可是他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多么想念他啊。

余维新是喜欢这个老乡妹妹的。但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这个比他小了六七岁的女孩,他只把她当成自己最亲近的妹妹看。

余维新和余琦并肩漫步在校园,边走边聊。在高大的余维新身边,余琦觉得自己显得瘦小。余维新有意无意地大步往校门口走去,余琦快步跟上他,希望他走慢一点,能在他身旁和他多说几句话。任人群从身边涌过,她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你们聊得很热乎呢!”突然,一双手蒙住了余琦的双眼。余琦掰开来人的手,回头一看,是王艳丽来了,难怪余维新大步往校门口赶呢,原来是去迎接她呀。

王艳丽开心地笑着,对余琦说道:“听声音,你就知道了我是谁了吧,维新和我约好了,先来看看你,我俩再一起去北京,去了北京,安顿下来就办结婚。”

“到北京?你们要结婚?”余琦大吃一惊。王艳丽高兴地说:“是啊!今天我们是来跟你告别的,到时候再请你去参加婚礼。”王艳丽的话,让余琦十分吃惊,她的心里一阵疼痛。

“维新,这是真的吗?”余琦强忍着眼泪……

“是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维新,”余琦打断了余维新的话,“突然找我是告别吗?”

“我和艳丽商量好了……”余维新把“艳丽”这两个字极快地带过了,说得含含糊糊的,“余琦,你会支持我们吧,对吧?”

“……当然,”余琦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我支持……”

“余琦,你确定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王艳丽看着余琦。

“当然会来呀,对不对?”余维新自信满满地看着余琦。

余琦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她痛恨余维新无视自己的存在,憎恶那“妙不可言”的缘分。

余维新马上就要去北京报到了,他被选送到北京兵科专门学校深造。

武汉是个移民城市,南来北往的人来此便落地生根。谦祥益、汪玉霞等老字号的创始人都不是武汉人,但他们都在这里落了户。外地人对自己的乡音有需求,造就了多种戏曲的繁荣。

1912年左右,京剧才进武汉,然后急速地发展,同时也吸取了武汉文化的营养,京剧念白至今都带有武汉味。王艳丽是个十足的京剧迷,被誉为武汉京剧的“出水芙蓉”。听说余维新要去北京深造,这一次,王艳丽再也不会离开她的余维新了。她立即提出,和他一起到京剧的发源地北京去学习。两个相恋的人一拍即合,决定不久就出发。

他们订了婚,而且一起去北京学习。余琦仿佛看见身披婚纱的王艳丽,站在余维新的身旁。她感觉,自己深藏心中的那份朦胧而珍贵的感情,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她一直在心里想着他,可他心里,根本没有她。为了这没有结果的爱,她却一直苦苦地在等待。到头来,王艳丽居然要与自己所思念的人共度一生。她嫉妒,嫉妒将要和维新步入婚姻殿堂的这个女人。

夜深人静,余琦默默地提醒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余维新,早已跟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一分一毫也没有。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了。然而,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却悄悄地流了出来。她越想越伤心,泪水打湿了枕头,她无人倾诉,只能独自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吞下酸涩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