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把整个世界,都织进了无边无尽的迷蒙和惆怅之中。雨水敲打着病房的窗棂,显得凄凉与清冷。
确诊为“渐冻人症”的董霞,正在海河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2016年初,董霞突感手脚无力,吃饭时无法握筷,走路时常无故跌倒。手脚开始萎缩,生活自理出现诸多障碍。开始,医生怀疑是颈椎病导致的症状。没多久,董霞说话有些表达不清。王东明陪她去多家医院检查,确诊为“渐冻人症”。这是一种神经元疾病。这种病使患者大脑、脑干和脊髓中运动神经细胞受到侵袭,肌肉逐渐萎缩和无力,以致瘫痪。身体逐渐变得如同被冻住一样,故称为“渐冻人”。其残忍之处在于:患者最后只有眼球能动,其灵魂是健全的,其肉体却不可抗拒地衰退,直至死亡。
这种病的平均生存期只有三到五年。时间紧迫,医生提醒董霞,想做的事情要抓紧时间做,想要实现的愿望抓紧去实现。生命有限,不知道意外什么时间来临。
病**,看着老公王东明陀螺般地为自己忙前忙后,董霞怅然若失。此时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丈夫的爱和温暖,但是,她却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耽误了王东明的后半生。经过深思熟虑,她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与丈夫王东明离婚。
董霞的决定,让王东明大吃一惊。他毫不犹豫地回绝道:“在你生命最灿烂的时候,我们相爱了,现在,是你最困难的时候,我更要用爱来唤回你的生命。我坚决不同意离婚!”
董霞说:“现在,我已经不能很好地爱你了,你的身体还很健康,我不愿意耽误你。”
王东明说:“真正的爱,是灵魂的融合,我绝不会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让我好好陪伴你吧!”
秋天的早晨,柔情的阳光洒落在医院的林荫道上,董霞独自散步,薄薄的衣衫,似乎抵挡不住飒飒的秋风。正在她感觉凉意阵阵的时候,王东明来到她的身边,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秋衣。秋风依旧吹着,却有一股暖流,涌入董霞的心底,**起了幸福的涟漪。
王东明知道,怕影响女儿董萌萌的事业,董霞一直向女儿隐瞒着自己的病情。然而,埋在她心底的最大心愿,是去美国,一是和姐姐董欣一起去了解母亲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二是去看看自己心爱的女儿董萌萌。而董霞的姐姐董欣,也希望妹妹到美国进一步确诊。
在医院,每天,董霞睁开眼,就会有护士拿着温度计和测压器,量体温、测血压。医生评估,董霞处在发病初期,王东明可以尽快陪她去一趟美国。
这天傍晚。如往常一样,王东明一手拎着刚刚炖好的鸡汤,一手夹着公文包,来到病房。
他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跟董霞说:“先不喝汤,你把眼睛闭上。”
过了一会儿,王东明说:“你看,这是什么?”董霞睁开眼睛,丈夫递给她两张去美国的飞机票。
她太高兴了!激动地拥抱着丈夫,送给他一个深情的亲吻。
2016年5月6日,北京时间10点30分,一架波音747大型客机,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呼啸着腾空飞向蓝天,没入浩瀚的云层之中,向太平洋彼岸飞去。
仰靠在66A座位上的董霞,思绪万千。57岁的她,生命已然快到尽头,面对生死,她难免有时黯然神伤,顾影自怜。这场病,让她彻悟,人生最大的财富是健康的体魄。人这一生,说到底,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其他皆为身外之物,过眼云烟。此刻,妈妈余琦的话,回响在她的耳旁,面对困难要有豁达的胸襟,每一次睡去,都是一次死亡,每一次醒来,都迎来崭新的一天。
王东明提醒她,见到了萌萌,想说的话记得及时说出来,你要让她知道,你很爱她。因为有的话,没有及时说出口,有的心情,没有及时让对方知道,或许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飞机,终于降落在洛杉矶机场,望眼欲穿的董欣和董萌萌迎了上来。董欣接过王东明手上的行李,董萌萌高兴地挽着董霞:“妈妈,坐飞机很累吧?”
董萌萌是个目标感很强的人。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以后,她留在美国一所大学工作。入职不久,她就把成为美国大学的终身教授,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美国的教授制度,主要分为三种——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正教授。在许多美国的大学,副教授和正教授都属于终身教授。终身教授没有被解聘的压力,还享受学校颁发的终身教授津贴。这是美国确保学术自由的一个重要制度保障。要实现终身教授这个目标,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评副教授不算很难,但评教授就很难了,不但要科研成绩很突出,还要在本领域很知名。
从助理教授到终身教授,董萌萌几乎需要付出全部精力。这个期间,她不仅要代课,还要做好科研,写论文,去其他国家或者学校参加学术交流。一旦转成终身教授以后,就会相对轻松些了,只要不犯错误,这个职位就可以干一辈子了。算一算时间,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她才可能在美国成为终身教授。
见到了女儿,董霞特别开心,说道:“孩子,妈妈见到你,就没有烦恼了!”
很快,他们就到了萌萌的家。这是一套月租2500美元的单元公寓。一卧,一卫,一厅,一厨加一书房,家具一应俱全。书架上的书,茶几上的书,电话机旁边的书,主卧室里的书,客厅里的书和一本本读书笔记,让人想象出主人的勤奋。每天,董萌萌读书研究到很晚才睡,早上四五点醒过来后,再看一两个小时的书,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女儿正在奔目标的路上。董霞高兴之余又心疼不已。她不想让女儿知道不高兴的事情,不能增加孩子的压力。她只想能够好好与女儿在一起叙叙家常。
王东明打开从海河带来的两个又大又重的行李箱,里面全部都是萌萌喜欢的家乡土特产。萌萌高兴得像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拿出刚刚给父母买的衣服,让他们试一试。董霞脱口而出:“孩子,你买的衣服,我都喜欢。其实,我只需要看看你就可以了,再好的衣服,妈妈都不需要了。”萌萌不明白母亲话中有话,她撒娇地搂着妈妈:“试一下嘛,这是我专门跟您买的。我知道,您一直最喜欢洁白的颜色。”董霞笑了,女儿的孝心,让她欣慰,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脸上。
母女俩叙着家常,董欣和王东明在厨房忙碌。
“快吃饭啦,开饭啰!”董欣高兴地喊了一声。看着满满一桌自己爱吃的饭菜,萌萌明白,为了这顿饭,父母一定是用心准备了很久。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开心地坐在餐桌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这时,书房的电话“嘀嘀嘀”地响个不停,萌萌放下筷子接听电话,这一接,就是半个小时。
看着已经冷却的饭菜,董霞问萌萌:“孩子,都下班了,还是这么忙吗?”
萌萌笑着说:“我正在赶一个课题,这个课题,对我的职称晋升至关重要呢!”
萌萌几乎没有时间和父母多说什么,就回到书房聚精会神做课题了,这一忙,就是一个晚上……
清晨,凉风阵阵。正在与时间赛跑的董霞,思母心切,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让自己等到母亲余琦复活的那一天。
这一天,董欣、黎宏伟、董霞和王东明一起,来到美国得克萨斯州,与纽曼博士一起,探讨母亲余琦复活与康复的可能性。
人体冷冻中心,由几座低调的两层小楼组成,后院有几个白色的仓库,便是这家公司保存自己客户的地方。这里的设备,由专门的员工看管,专业人员持续地对装有液氮的人体冷冻圆桶进行维护。
余琦已经在-196℃液态氮的罐内,冷冻了23年。根据科学家的评估,在低温冷冻的状态中,余琦的冷冻状态良好。
纽曼博士表示,迄今为止,人体复活,在世界上还没有先例。尽管就生物冷冻后复活这个问题,科学家已经对老鼠、猪和猴子等动物做了相关实验,它们经过冷冻之后,最终成功复苏。但是人体冷冻复活技术,目前还处于零试验阶段。人体冷冻技术能否真的让余琦女士复活,还需要科学家深入探讨,做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尽管人体复活面临着极大的困难和风险,余琦的孩子们,还是期待“暂时休眠”的母亲,能够早日被唤醒。
董欣说:“我们的母亲是因为肺癌无药可救而被冷冻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肺癌治疗药物,期待着母亲复活。您也知道,现在,美国阿尔尼拉姆生物技术公司在治疗肺癌方面有了重大的突破。”
董霞急切地说:“有了治疗肺癌的药物,现在,就只等把母亲唤醒了!”
纽曼博士非常理解两姐妹期待母亲早日复活的心情。他们耐心地与她们一起分析、探讨对余琦实施人体唤醒术的风险及成功的可能性。并表示,只要有成功的可能,就要尝试,但是,尝试,就面临着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纽曼说道:“如果在人体冷冻的基础上,我们的人体唤醒术取得成功,那将是对人类生命延长科学的极大贡献。但是,如果人体解冻了,又不能唤醒她,会出现冷冻失灵、人体腐烂的结局。除了有一定的经济损失以外,更为重要的是,将直接影响到人体冷冻项目的名声,会打击人们在生物医药方面运用新技术研究的信心,以及人类探索抗衰老方式的信心。最终给你们带来更大的痛苦,在这个方面,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当然,不管成功与否,任何尝试,都会帮助人类在人体冷冻方面积累经验。”
纽曼博士说道:“我很理解你们焦急的心情。不过,这件事需要慎重,需要反复研究,反复论证,不能够轻易鲁莽地动手。当今世界,把一个人冷冻起来,已经不是那么难的事情了,其中的理论我们已经探讨过了。只要是温度适宜,完整地冷冻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现在要把一个人从冷冻的状态下唤醒过来,还要保持存活,还要唤醒她失去了的记忆,让她重归生活,这一切,都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确实需要反复论证,需要做好详细的方案。”
董欣说:“我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和冒险性,但是,还是恳请您为此费心!”
纽曼博士表示道:“冷冻后复活的成功概率究竟有多大,我没法给你们一个定数。但我认为,我们肯定是有成功希望的。只要有希望,我们就应该尝试。”
被两姐妹热爱母亲、期待母亲早日复活的真情所感动,纽曼博士答应带领专家组,制定对余琦实施人体唤醒工程的方案。他说,这项缜密的工程,需要与相关专家共同探讨、谨慎论证和仔细策划。
接下来,趁妹妹来到美国,董欣带着董霞求医问药,找寻治愈“渐冻人症”的良方。
而董霞心里明白,治疗“渐冻人症”的良方,全球难寻。她不奢求这种绝症能够治愈。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到母亲复活的那一天。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病,给女儿董萌萌增加负担。她只希望,抓紧有限的时间,在美国再静静地陪女儿几天。
然而,对董霞的病情一无所知的董萌萌,每天依然是忙忙碌碌。这天早晨,她吃完了王东明精心准备的早餐,对董霞说:“妈,我今天有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晚上吃饭就不用等我了。”
董霞茫然地愣了一下,却马上勉强地面带笑意,点了点头,说:“早点回家,我们等着你回来。”
晚上,董霞一直苦苦地等待女儿回家,王东明劝她早点休息,可女儿没有回来,她无论如何睡不着。
已经凌晨了,董萌萌才踏入家门,说:“妈,我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董霞弱弱地问。
“妈,这不算晚呀,才凌晨一点多,我每天都是这样,到图书馆查阅资料,时间不够用啊。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担心了,您也很累了,您早点休息,我去睡了啊,晚安!”董萌萌脱下外套,进盥洗室了。
董霞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她把吞进去的话改为一声嘱咐:“孩子,快睡吧,记得喝点水。”
这一觉,董萌萌睡到了翌日中午。董霞在她的门前徘徊,犹豫着要不要叫她起床吃饭,正在纠结中,董萌萌开门出来了,董霞连声说道:“萌萌,刚要叫你起床,你就起来了,快吃午饭吧。”
餐桌上,终于有了一刻的团聚。董霞感觉,应该可以跟女儿慢慢聊聊了,可以对着女儿,把一肚子的话,慢慢说出来了。
没有想到,董萌萌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术狂,她竟然完全沉浸在学术研究之中了。她一边吃饭,一边还在翻阅着资料。在学术问题上,她的洞见之深,往往令人惊叹。在餐桌上,她却忽略了生命中最应该珍惜的时光,听母亲倾诉,与母亲说话聊天。
董霞理解女儿,她不是无视妈妈的存在,而是她研究的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她有些幽怨地低声说:“萌萌,你总是那么忙,也要注意休息呀。”
萌萌抬起头,说:“谢谢妈妈!我把这几天忙完了,就好好陪您。”看着女儿的黑眼圈,董霞不忍心耽误她的时间,吃完饭,就自己回到卧室休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董萌萌每天都是十分繁忙。下了班,一般要去图书馆忙,难得回家吃一次饭。即便回家了,也在书房忙。
每天,董霞都盼望着董萌萌早点回家。希望女儿在家,一边吃着他们精心准备的饭菜,一边慢慢地聊着天,或者,有时间,母女俩一起出去逛逛街,一边逛,一边聊。
弥足珍贵的半个月时间过去了,马上就要返程了。董霞的满腹话儿,却始终没有机会对女儿讲出来。不过,看到女儿努力工作,不断进取,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反复叮嘱萌萌:“孩子,不要老是把自己的工作和学习安排得这么紧张,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萌萌连连回答:“妈妈,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可是,少不更事的她,竟然问都没有问妈妈的身体怎么样。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身患绝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