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这人,爱拿主意。他说车库太潮容易生病,直接让过妈妈带我去四号楼。顶层有个小铁梯再往上,通进有老虎窗的小阁楼,这是我的新窝。这样,晚上我再在四号楼里逛,就天经地义了。一个哑巴打杂工住进阁楼,老鹤们也不在意。
不过,我不会真那么傻,伸直脖子去东张西望。我有我的法术。山里人的法道,城里人有时连做梦也想不到。而我们却天生靠这些本事过活。
说了你不会信,山里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个会爬树掏鸟窝的。我,是我们家猴。我爬过山上每棵百年以上的老柳杉,我摸过悬崖尖尖上的老鹰蛋……
我看了看这小阁楼,窗外是四号楼红瓦的坡顶,窗嵌在瓦中央。这楼是从平顶改的坡顶,坡顶下有个封起来的大空洞。我跳出窗,找到没上锁的通气口钻进坡顶下,暗暗欢喜有了个只属于我的隐秘天地。这空洞里有股浓重的柏油味和猫尿骚,我脚下是四号楼所有顶层房间的天花板,有好几股嗡嗡的说话声从下面传上来。
养老院楼房的落水管做得很地道,不但用很厚的生铁皮,而且每隔三五十厘米就一个铁箍,根生墙上。仔细看了看,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在四号楼墙面上玩壁虎。我并不设想从平常角度观察方头老施和四号楼里的老鹤们,我只想窥视!只有偷看,才看得见。
真的,偷看是我认识这世界的方式。若不是躲在暗处悄悄看个明白,我简直不能理解任何事。我在山里长大,直到十四五岁还是个饭桶。十四五岁那会儿,我对自己觉得难受得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大山是什么。
直到那天我听见声音,鬼使神差爬上老殿的大柳杉,看见那场让我发育脑子的凶杀……
那是猴群和池塘的声音。阿爸去了山里打猎,妈妈下了地,三妹看家喂猪出猪粪。我爬上大柳杉的腰,只想看一眼猴子,打发无穷无止的寂寞。
一队猕猴比赛从树枝上跳水,它们一个接一个往池塘里跳,后一个几乎拉着前一个的尾巴,所有的屁股都像剖开的石榴,红得发艳。猴子玩得高兴,湿淋淋甩颈毛,叽叽喳喳对吼。重攀上树,再跳一次。
远远走来壮青他娘,她背了一篓子云片糕、棉花糖和猴面饼,这是壮青家开小食杂铺子进的货。壮青娘是个矮个婆娘,站起来不比猕猴儿高,背篓跑她头上去了,活像山蚂蚁背青叶子。她在山道上走,我低头看着她小影子好笑。
猕猴群不再往水里跳,它们一个个像见了鬼,也不抖颈上湿毛,也不抓耳挠腮,发亮的黑眼珠瞪着壮青妈。我不解地呆望猴群,等我看见它们变成强盗,已来不及了。
壮青妈抬起头,才一声尖叫,就被猴群拉着背篓扯翻,背篓里糕饼洒了一地,棉花糖云朵般在山路上飘。每只猴子都哇哇叫,拼命用后腿蹬地。抓到糕饼的跳到树枝上,没抓到的排队去掏竹篓子。壮青妈翻身起来,一看货被抢了,哭天抢地扯竹篓。她不扯没事,一扯竹篓,猴王就暴怒地发出一声瘆人的胸音。她第二次抢竹篓,猴王连飞两棵栗子树,直接跳到壮青妈肩上,按住了她头……
我做梦没想到猴子会杀人!猴王把壮青妈推到池塘里,不让她碰竹篓,它们绕着竹篓子转,不时掏出新的糕饼,把包装纸扯下来到处飞;它们往嘴里塞着,猴腮变了猪脸。猴王看见壮青妈从水里冒出头尖叫,就懒洋洋伸出爪子,把她细小的头颅按下去。很快壮青妈就没了声音,伏倒在水面上漂。我大气不敢出,抱着树干浑身出冷汗,头颈里竖毛,阵阵凉。等猴群呼啸散去,我溜下树,一溜烟跑回家,对谁也不敢说。
还好我是个懦夫。壮青家报了案,公安漫山遍野找抢劫杀人犯,我要是开了口,恐怕就替猴子背了黑锅。为想明白这件事,我几夜没睡着。大道理我想不明白的,不过,我弄懂了这个:为了吃,猴子和人一样,什么事都干得出。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人生最大的成功是和和平平地吃成胖子,肉挂在腰里,谁也抢不走。
至于后来我忍不住当壁虎去偷看三妹洗澡,现在我没心情说了。我宁愿我没偷看她。
住进四号楼的第一夜,我就从老虎窗翻了出来。差不多半夜一点多钟,雾夜,空气湿漉漉,虫子都不飞了,只听见青蛙鼓噪和纺织娘断续的振翅声。我攀着落水管下楼,透过一扇扇窗户,好奇地看这些无眠的老鹤。四号楼走廊的灯不够亮,有人散放了好多只台灯在地上,光发散上去,把人脸弄青。老鹤们有的打牌,有的糊麻将,一个个像地狱里推磨的鬼,玩得停不下手。房间大多敞着门,房里人也不睡觉,有老太婆瘪着嘴吃饼干;有人前后晃动絮絮叨叨跟自己谈心;老头儿扎堆在男厕所里站着……
我仔细找了找,没找着一号楼方头施教练,连我认识的人都没见着。我在墙面上壁虎了一圈,来日方长,决定回去睡觉。我攀上屋顶,一下子还不想躺到**去,于是我就钻到坡顶和平顶之间的夹层里,想看看黑咕隆咚的它是怎么一种滋味。我靠着墙蹲在地上抽烟,好像回到山里岩洞,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浑身一松,终于迷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