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酸楚泪,满心伤楚痛,楚心怜兮。
楚人是在被打击中成长的。先有商朝军队的驱赶,后有周朝军队的征伐,还有来自蛮夷戎狄的羁绊。
《左传》所载,从公元前707年到公元前484年的十四次大战,以楚国为交战方的有六次之多。所谓“大战”,是指投入兵力之众、伤亡人数之多、影响历史之大,均为之最。
《诗经·殷武》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对此有两种解读,一说是商朝人祭祀时对殷高宗武丁功绩的颂诗,一说是周朝宋国宗庙寝殿落成时的颂诗,自赞随周王朝军队奋力伐楚,像当年殷商武丁一样战绩赫赫。
不管什么语境背景,讲述的都是打击楚部族的事件。一个“奋”字两个意思,一是王师的打击力度不小,一是楚人的反抗力量不轻。商逐楚,周伐楚,商周时期的王室对这个新生的蛮夷部族充满警觉和打压,以周昭王时期器皿上多有“伐楚荆”“南征伐反荆”“从王伐反荆”等文字记录为证。公元前977年周昭王甚至把性命都搭在了伐楚的路上。公元前826年,周宣王命令周王室军队以元老重臣方叔为将,先后发动“清君侧”的军事行动,打响平定北方玁狁、南方荆楚、东方淮夷、西方西戎西北的系列战斗,王师借机把楚国打了个肝儿颤,还缴获了八件楚国宗庙里的青铜重器。
楚国感到了耻辱,这叫痛楚。
公元前656年,俨然霸主的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想打击一下势力渐大的楚国,率齐、宋、卫、陈、鲁、郑、许、曹共八国军队,先灭了楚的附庸国蔡国,屯大兵于楚国边境问罪,一问你们楚国为什么不给周王室进贡“苞茅”了,二问为什么三百多年前周昭王死在你们楚地的汉水。楚成王本人没有亲自出迎,而是打发大臣屈完前去应对。屈完满脸赔笑不硬顶,答应进贡,然后从容地引兵回营。齐桓公本想进兵,但谋臣管仲怕中计,建议撤军。楚成王听完汇报,决定再派屈完前去求和。齐桓公很高兴,想炫耀一下武力,便组织起盛大的兵阵,请屈完一同登车阅兵。齐桓公得意地问屈完:“我这么强大的军队,谁敢抵挡?我要攻城,哪个不克?”屈完淡定以对:“您要以德安抚诸侯,哪个不服?您要以武力攻楚,楚国有方城为城堡,有长江汉水为沟池,您的军队再强大也打不败楚国。”齐桓公看威胁不成,便改变策略,与楚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盟约,史称第一次“召陵之盟”。
这次齐伐楚能够以签约为结局,说明楚国之兵力足以抗衡当时最强的联军。
尽管如此,楚被欺负的感觉如刺在喉。
不光是被王师打、霸主打,楚还被自己救过的人打过。
《史记》载,晋公子重耳被其弟弟晋惠公夷吾追杀,逃难到楚国,楚成王“厚遇重耳”,以高规格隆重接待了他。临别,楚成王问道:“你如果回晋国,当了君王,当如何报答我呀?”重耳答道:“如果迫不得已与楚王您兵刃相见,我一定退避三舍。”后来重耳回到晋国当上了国君,即晋文公,晋国从此大治,并且因为助周襄王平乱有功而被赐地,势力见长。晋文公渐渐滋长了“尊王攘夷”的感觉,于是晋、楚争霸成为必然。
翻开史册,两国之间发生了三场改变历史的战争。
第一场战争是城濮之战。公元前632年,晋、楚两军对垒,晋文公重耳下令晋军退避三舍,果然兑现了当年对楚成王的承诺。楚国大将子玉不知有诈,傻乎乎地率兵紧追到城濮,被埋伏的晋军合围歼灭,子玉受楚成王责备而自杀。战后,晋文公在践土(今河南原阳)举行九国盟会,周襄王亲自赴请,晋文公向周王室献楚俘等战利品,周王室则回赠晋重礼,册封晋文公为“侯伯”,周、晋亲上加亲,楚、晋则反目为仇,但晋从此登上春秋霸坛。城濮之战,楚被晋关门痛打,成为奇耻大辱。
楚国不光受辱,北上战略也受阻,只能转而向东发展。如果忍气吞声不作为了,不符合楚国的性格。既有先耻,必有后勇,历史在等待机会。
公元前606年到公元前598年的八年间,楚国七次伐郑,几乎一年一打。原因是郑国北有晋、南有楚,奉行“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的外交政策,两头讨好,楚强服楚,晋强服晋,害得两个大国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经常弄得鼻青脸肿斯文扫地的。后来楚国回过神儿来了,甘蔗哪有两头甜,你郑国善变,是墙头草、两面派,脚踩两只船,我得杀鸡给猴看,打在你身上疼在晋心上。公元前597年,楚庄王决定第八次教训郑国,晋国赶来营救,双方在邲地约架。作战中晋军将帅不和,各自为战,但楚庄王统一号令,形成合力,一举把晋国打得落花流水,郑国再次投向楚国的怀抱。
第二场战争是邲之战。这一次,楚国扳回一局,得以一雪城濮之耻,为降宋、招鲁、抚齐,控制整个中原地区局势暂时地掌握了战略主动,坐稳了春秋五霸的位置。
第三场战争是鄢陵之战。公元前575年,两国互殴,你揪我的耳朵我撕你的头发,弄得两张烂脸相觑。战争的起因还是郑国这个小冤家,两头惹,两国打,郑国缩在中间看。结果是楚国被击败,楚王子公子茷被俘获,楚共王甚至被射瞎一只眼睛,挺没风度的。
鄢陵之战晋、楚两败俱伤,但结果是双双登上“春秋五霸”领奖台。后来发生的吴楚、吴越之战,都不过是晋楚之战的续集和花絮。
这两大春秋霸主的三场战争,既是晋楚之间的争霸战,也是楚国对周王室宗亲晋国的挑战,因为晋国祖上姓姬。
时势造英雄,英雄显精神。楚国一直在创造自己的英雄形象,创造自己的文化精神。
战斗的国家必定有战斗的君王。历代楚王都是蛮拼的,是身先士卒披挂上阵的模范。公元前629年,楚武王不顾年事已高,第三次北上出征随国,不料心脏病发作,倒在汉水边一棵樠树下,壮志未酬,全军将士含泪战斗,一举拿下随国,从此占领了广袤的江汉平原粮仓;楚共王在鄢陵之战中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但他轻伤不下火线,成了独眼龙仍然战斗不止。楚武王、楚文王、楚成王、楚庄王、楚共王等一代代君王跨越数百年接力,继承先王遗志,先后南抚扬越、北收弦黄、东征徐夷,使楚国成了春秋中期以后疆域最大的国家,令周王室忌惮。
长期以来周王朝对楚国的政策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楚文化愈发强大愈加具有硬核力量,形成与中原文化分庭抗礼的实力,最后使华夏文化分为最有代表性的北南两支,一支是以黄河洛水流域为辐射面,以雄浑壮阔为特色的中原文化,一支是以长江汉水流域为覆盖面,以清丽奇崛为特色的楚文化,共同构成中华文化的斑斓多彩;另一个结果是,使楚国的战斗精神越来越强大,把楚国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往周朝掘墓人方向培养。
楚人的不屈性格和尚武精神是在战火中打拼出来的。从战斗的部落到战斗的国家,从战斗的楚人到战争的主人、战国的强人,楚国一路拼杀,发展史因而充满血腥味。从战争形态看,要么是中原各国联手欺负楚国,而楚国与之分散较量、单打独斗,打不过齐就打魏,打不过魏就打秦;要么拉圈子打群架,晋挺吴、楚挺越;要么是趁人不备,乘乱打虚,吴伐陈、楚打吴,晋伐郑、楚攻晋,晋打沈、楚打蔡;最后是六国联合抗秦,但为时已晚,被秦各个击破,一个个身死秦手。在这个过程中,楚国远交近攻、劳军远袭,声东击西、四面出击,各种战略与谋略都干过,在刀光剑影中成长,沐血雨腥风而生,创痕累累、血迹斑斑、史迹历历。
楚国八百年的战争史中,有三次战争是最惨烈的。第一次是前面提到的公元前826年,周宣王兴王师伐楚,还捣毁洗劫了楚家的宗庙,这次被打得最痛;第二次是前面提到的公元前506年,楚国人氏伍子胥为报楚平王杀父兄之仇,在吴王阖闾带领下率吴军浩浩****杀进楚国,攻占了楚的国都郢,逼得楚昭王出逃随国,还鞭尸楚国故君楚平王,这次被打得最重;第三次是公元前312年丹阳、蓝田之役被秦打败,到公元前278年被秦军攻陷楚都郢,历时三十多年的楚、秦之战,是楚国历史上打得最久、最苦、最惨的一次,它是八百年楚国覆灭之前最悲壮的挣扎。
这是一场持久战也是消耗战,楚国从此进入了被覆灭的倒计时。
细察周、楚关系史和楚国战斗史,有一个奇特现象值得我们关注。楚先人帮助周文王、周武王克商时,天下方国八百,前后出现的诸侯国一百七十多个,但楚国脱颖而出。春秋之初熊通自立为楚武王后,开始吞灭身边小诸侯国,地盘渐大,史载“周之子孙封于江汉之间者,楚尽灭之”“春秋灭国之最多者,莫若楚矣”,楚国“吞并四十五国”多为西周所封姬姓国。楚庄王兵临洛邑,兵阵强大,却未攻城。周王室的王师多次打楚,还把诸侯国的兄弟们都叫过来围殴楚国。与诸侯国征战,被周天子挤压,战国末期之前楚国经受的军事压力主要来自诸侯国,战争尘埃硝烟从未消停。
这个奇特的现象就是,楚国几乎从来不与周王室直接交火,从来没有主动或者没有直接打过周王室。也就是说,楚“不服周”,但楚从来不反周、不打周。或许楚人天真固执地认定,周王室是宗室主人、故园亲人、家园守护神,绝不动手、打不还手是天经地义。
在西周和春秋初期,礼乐文化下的战争往往打得比较文明,既要师出有名,还要讲游戏规则,兵对兵、将对将,双方排兵布阵妥当了再按约定动手,颇有骑士风度,既有仪式感、画面感又有道德感、庄重感,没有诡计狡诈偷袭,伤亡也少。因为最早的商周诸侯国都有宗亲关系,血浓于水,但是一出五服或更多,亲缘关系淡出,国家利益至上,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刀枪说了算。
进入春秋后期和战国时期,楚、秦、吴、越参战,他们与诸侯国没有血亲关系,或者年代久远,血淡如水,因而战争要惨烈、要血腥,也精彩得多。“春秋无义战”更多的是指发生在这四国与各诸侯国之间的战争。这四国对青铜武器的广泛运用,使得他们兵器锐利、驽机强劲、战车精良,杀伤力明显高于诸侯国。春秋时期的一部兵书叫《司马法》,讲究战争中的礼乐,而战国时期《孙子兵法》更多的是讲诡诈计谋杀伐攻打。春秋争霸战中赢者是老大、输者是老二,国不易主,都是亲戚,搞个聚会都有座位,而战国后期的天下大战,不是以统一为目的的土地战争,就是以土地为目的的统一战争,基本上是攻城略地,一场战役双方往往各投入几十万人,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伤亡多是最大特点,兼并是最终结果。
蛮不讲礼的楚国打败了讲究礼乐的诸侯国,却输给了更不讲礼的秦国。
来自西北方向的秦国军队具有狼性,打起仗来是最残暴的,戮民弑君如风卷霜林,战车风驰如雷霆惊魄。秦国军事家、堪称中国古代战神的猛将白起,嗜血成性,制造过多起一次战斗就斩首或坑杀或淹死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人的血腥战例,整个春秋战国伤亡人员一半是被他干掉的;在秦嬴政灭六国的战争中,秦军王翦、王贲父子率虎狼之师灭国攻城,杀人如麻,尸横遍野。相比之下,楚国的战争表现相对儒雅,杀伤程度、杀人数量远比秦、晋、吴对楚要低很多。有野性,没狼性。
人类从动物进化而来,在血泊中站起。社会的发展往往以战争为前提、以生命为代价,这是人类的缺陷、人性的弱点。文化的撞击不一定是灵光,也可能是火光,甚至血光;文化的成长带来的不一定是文明的进步,也许是野蛮的生长。古往今来,国家之间的政治较量、战略争锋、领土争占、文化交锋、民族冲突、力量对抗,基本上靠战争实现。非正义的战争失道寡助,非必要的战争是穷兵黩武,所有的战争都是往生命绞肉机中喂料。现状至今没有改变。
八百年间,楚国从来没有过守成的机会,面对的是强手,周边是强邻,从未敢放下武器,从未安享太平高枕无忧过安稳日子,也不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过逍遥日子,始终保持危机意识、忧患意识、斗争意识。哪一任君王自醉于酒池肉林、歌舞升平了,等待的必定是自戕。比如楚国第二十九任君王楚灵王熊虔,上位无德,治国无方,骄奢**逸挥霍无度,最后被官民遗弃,多行不义最后自毙。
楚国是在磨难和痛苦中成长的,伤痕累累,锻炼成能征善战的队伍,形成了不怕战争、愈挫愈勇的斗争精神,忍辱负重、不畏强暴的顽强斗志,而且这种品质世代相传,历久弥坚,铸成楚文化的坚强性格,塑成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英勇不屈的坚强意志。
奋斗与斗争,是贯穿楚国八百年的历史,是血染的主题。
在血泊中站起,楚国在艰难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