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春秋大幕在狼烟中开启。王室日益衰落,王权逐渐旁落,王朝由强转弱,诸侯竞起。
中原板**,天下无宁。
春秋时期近三百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分裂时期。社会急剧动**,版图疾速重组,但有分有统,分而不裂。
周武王伐商时,天下方国七百五十多个,所谓方国,无非部落,多得数不过来。春秋初期,可考的国家有一百六十多个,有的国家小得在地图上留不下一个墨点。春秋争霸战的高光时刻不到百年,先后出现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春秋五霸”,每一位霸主的出现,都形成自己和本国的尖峰时刻。到春秋末期,只剩下晋、齐、楚、吴、越、燕、中山、鲁、卫、宋、曹、郑、陈、蔡、秦等十多个规模以上的国家。战国初期,争霸战转型为兼并战,攻城略地、灭国占地,消灭目标国的武装力量、摧毁目标国的政权机构,成为战争的主要形态。诸侯国之间战争的结果,不再是双方输赢,而是国之生死。到战国后期,天下强国莫非七雄,秦、楚、齐、燕、赵、魏、韩个个都是蛮拼的,逐鹿中原,惊尘蔽天。其他各国,非小即弱,弱肉强食。“战国七雄”并起,国家政治形态相近,各自都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经济、社会、军事政策举措相似,各自都在为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而争战,以剑为毫,蘸血为墨,书写着春秋战国大戏的尾声和一个大一统国家的开篇。
端详春秋五霸,各有春秋。五霸之首的齐国齐桓公灭国三十多个,尽管后来田姓齐国取代了姜姓齐国,但齐国一直打到战国末期,是被秦所灭的最后一个大国;五霸中的老二是晋文公,到他任上,晋国已经“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作为周王室最亲近的姬姓诸侯,晋国挟周天子以令诸侯达百年之久,是中原王朝真正的“主”,但在公元前453年被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从此覆灭,晋地尚在,晋国已无;秦穆公是有谋有勇之君,说他有谋,是因为他结成“秦晋之好”,两国的政治关系因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而变得很有看头,谋近有方,谋远有法。说他有勇,是因为他凭着胆略,使出身西部边陲,位置不如宋国、权力不如晋国、武力不如楚国、财力不如齐国的秦国,从春秋初期的“二等强国”跻身“春秋四强”“春秋五霸”,兼并十四个国家,为秦国最终进入战国七雄、统一天下,奠定了最初的基础;宋襄公是五霸中的“仁义”之主,宋国是商纣王的兄弟微子启被周王朝分封后所建,前朝遗臣,诸侯中爵位最高,地位仅次于周天子,宋国不大、实力不强,却好打斗,欺负弱小惹强手,兼并了五个小国,东败齐、南败楚、西败魏,但在公元前286年,被惹恼了的齐、楚、魏三国联手给分了,是礼仪在战争中最后的守护者和殉礼者。整个东周列国逐鹿中原的五霸中,晋地居北,齐地偏东,秦地在西,宋国在中原,而楚国占领着南方的广大地区,地形复杂、战线交错、物资丰沛、交通便利,具有战位优势、战略纵深和战争主动。
五位霸主中,楚庄王是最后现身的一位,出场时前面四位均已退场。上任伊始,他韬光养晦、三年不鸣,但一旦展翅冲天,便一鸣惊人,如风卷残云势不可当。与晋争霸、打得不可开交,耀武扬威、天子门前阅兵;问鼎中原、挑战王室权威,饮马黄河、邲地一战而胜。围宋九月,逼得宋人易子而食;联齐乱晋、以图向北扩张。楚庄王在几千里战线上的一顿腾挪闪转、纵横捭阖,看得诸侯们目瞪口呆。楚国历史上兼并了六十多个国家,楚庄王在位二十三年,打了二十多场大仗,“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直到他病逝,楚国霸业才告一阶段。春秋争霸,是军事实力的比拼,更是文化性格的较量。楚人的性格在楚庄王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楚庄王也把楚文化打磨得更锃亮、更鲜明,也更有棱角。
吴起领导的楚国改革成为战国晚期的一道霞光。公元前389年,卫国人吴起得到第三十六任楚国君王楚悼王熊疑的信任而担任令尹,拉开了楚国改革的帷幕。吴起在鲁国学军事,指挥鲁军打败齐国,后因鲁君难容而投奔魏国;率魏军大败秦国,又因魏武侯的猜疑而投奔楚国。在楚悼王的支持下,吴起对楚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制定法律,做到家喻户晓;改造贵族,废除世袭制度,凡是封君的贵族已传三代的取消爵禄,凡是疏远国君的贵族只是按例供给,大批贵族转为平民,并迁徙到偏远地区;整饬官场,精简机构官吏,削减俸禄,严查损公肥私、谗害忠良的官员;实行强军政策,节省和集中财力发展军事,训练精兵;鼓励全国臣民为国家效力;改“两版垣”为四版筑城法,把楚国国都郢城筑得厚厚的、高高的、牢牢的,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以变图强,以法护强,楚国国力迅速强大,有了扩张的本钱和实力。吴起指挥楚军主动出击,向西攻打秦国,向南打过洞庭、苍梧,前锋打到百越地区、东南沿海;往北兼并陈、蔡两国,击退晋国,兵助赵国、大战魏军,阻断他的老东家魏国的属地与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的联系,然后大败魏军于北方。这是楚国历史上南北纵深跨度最长的一次战争,征途上强兵四伏,没有足够强大的战斗部队、协同部队、运输保障部队,是不可想象的。
“吴起变法”,历时八年,各诸侯国无不畏惧强楚。但是,吴起大刀阔斧的改革,触及宗室大臣、贵族集团的利益,斗争你死我活、触目惊心。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去世,吴起被密谋已久的七十多家贵族势力联手射杀在楚悼王灵前,遭万箭穿心之祸。一代改革先驱、无畏斗士,像一柄利剑,咣当一声,脆生生地折断在顽石上。当然,这些改革的阻挠者也没有好下场,继任的楚肃王熊臧收拾了这些顽固势力。
比商鞅变法早三十年左右的吴起变法,是楚国历史上一次悲壮的革新运动,也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大胆的改革运动。变法的夭折,使楚国错失一次复兴的机会,在与因商鞅变法而强大的秦国抗衡中,很快身处劣势。但尽管如此,变法遇挫只是奋进楚歌的一个小插曲,八百年狂飙突进依然是楚国的主旋律。
山高不绝路,自有后来人。吴起殒命六十多年后,楚国左徒屈原奉楚怀王之命着手变法改革。公元前316年,屈原主持制定并出台各种法令,倡明法治、鼎新革故、推进民主、选贤用能,取得明显效果。他提出“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以奴隶傅说、屠夫吕望、商贩宁戚成才的故事为例,说明不拘一格选用人才的重要性,这一人才兴国的思想在那个时代是具有先进性和开拓性的。但是,他遭遇到与当年吴起感受到的同样阻力,旧贵族等利益集团疯狂地抵制并打击屈原的改革,内外勾结陷害于他,以迫使他的改革胎死腹中。屈原性本高洁,对“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的现象深恶痛绝。他敢于剑挑楚国政治的失误、吏治的腐败、贵族阶层的贪婪,甚至胆敢直谏楚怀王、冒犯顷襄王,剑指时弊,锐气逼人。《天问》即问天,《九章》即九叹,是叩问,是长啸,是呐喊,是对昏聩专制的亮剑。但是在内外黑恶势力的围追堵截下,屈原的呐喊显得那么孤单、微弱、无力,暗处不见光,何以凝剑霜。因小人谗言,屈原被君王疏远,两次遭流放,一次比一次远。块垒在胸,如剑封喉,艰于呼吸与视听了,血性冲天的屈原毅然选择了以死抗争,自沉汨罗,自毁式地投向那深不见底、黑不见光的罗网。屈原,也是一柄利剑。屈原以降,楚国江河日下,加速走向衰败。
国之兴衰在于君,战之胜负在于将。战场是人才的角斗场,战争是天才的大舞台。战争是国之大者,一国之君的第一要务是打仗和准备打仗。楚国的君王大多会打仗,楚武王熊通、楚文王熊赀、楚成王熊恽、楚庄王熊旅等,既是政绩显著的政治家,也是战功显赫的军事家。到战国中期,楚国的国君们都是“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的军事大国的最高统帅了。
战斗的国家必有战斗的臣民,楚国历史上的武勇战将如云,涌现出一批著名的军事家、谋略家、战略家,如协助楚庄王制定军法、训练军队,在邲之战一举把晋军赶过黄河的楚相孙叔敖;因父兄被楚平王杀害而出逃、帮助吴王阖闾富国强兵、最后率吴攻楚的伍子胥,以及他的曾祖父伍参、祖父伍举、父亲伍奢;同伍子胥一起辅佐吴王、一起带兵打回楚国的伯嚭;原本事楚,后来叛楚归晋,受晋之托训练吴军车兵,终于达到以吴疲楚、以吴弱楚目的的申公巫臣;因不满楚国政治黑暗、非贵族不得入仕而投奔越国,被越王勾践拜为上大夫、相国、上将军,辅佐、跟随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去经商的范蠡;同范蠡一起辅佐越王的文种;前文说到的楚悼王时期的楚国令尹,帮鲁则鲁赢,帮魏则魏胜,钻研兵术、擅长兵法、著有《吴子兵法》,文献将其与吴之孙武、齐之孙膑、秦之商鞅相提并论,且与孙子并称“孙吴”的兵家代表人物吴起;楚顷襄王、考烈王时期的楚国司马大将军景阳;“战国四公子”之一、楚考烈王时期的楚相春申君黄歇;师从荀子,“度楚王不足事”,遂进入秦国,官至秦朝左丞相,提出灭六国计划,为秦始皇的统一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李斯;战国末年的楚将项燕、西楚霸王项羽爷孙;昔日楚地沛县人氏、汉王、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等等。这些英雄豪杰中,有楚之栋梁,有楚才晋用、楚才越用、楚才吴用、楚才秦用者,不管是事楚、兴楚者,还是叛楚、灭楚者,都是楚山楚水楚文化培养出来的精英。战场是军事家的乐园,战争是政治家的游戏,战斗的楚国英雄辈出。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兵器固然关键,兵法尤为重要,善弈者谋势,善兵者谋法,战略是战争之道。从公元前七世纪起,盘踞南方的楚国不断扩张。楚武王时期,楚国陆续吞并周边各国,在汉水、彭水、汝水兼并多国,以江、汉、沮、漳流域为地望,“于是楚地千里”;楚文王时期,楚国在南方蚕食周边,向东部淮水流域发展,北上灭唐国直达汝水之南;楚成王时期,借周王室之命镇压“南方夷越之乱”,继续坐大,巩固江汉、东进江淮、北抵中原;楚庄王时期,问鼎中原,与强劲之晋国一争霸主地位,楚国地盘西抵川陕、东到今江苏、山东、安徽,北上紧逼郑国、陈国、宋国,楚国进入鼎盛期;楚共王时期,与晋国争于北方,与吴国战于东南,虽然北线受挫,但扩大了在江淮流域的势力。几百年来,楚国从来没有放弃向北方的扩张,中原地区是用兵的重点,政治意义重大;从来没有停止对东南方向的弹压,占领吴越富庶之地,经济意义重大;从来没有轻视对南方、西南方向周边国家的打压兼并,不断巩固、筑牢地基,安全意义重大。楚国的发展战略、实现路径十分清晰,调整及时,收放灵活,总体上处在制高点。
楚国既从大处着眼,看重战略谋划,也从小处着手,看重一仗一役一城一池的胜算。楚国学兵法、用兵法,也总结出自己的用兵之法、制胜之道。尽管学界对《孙子兵法》的作者为何人、出生何地、成册何时存在争议,但全文十三篇内容有着浓厚的春秋末期色彩。吴王阖闾对《孙子兵法》情有独钟,曾亲口对孙武说:“你的兵法十三篇,我全部看了。”君王的青睐是一种褒奖。《孙子兵法》中《九地篇》论及的“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像围棋盘上的交叉点,金边银角草包肚,活眼无处不有,死眼无时不在,战局如棋局变幻莫测,落子决生死,一棋定乾坤。兵法是制胜法宝,吴王得之而用之,楚君谋之且习之,活学活用、运筹帷幄,无识者败,谙熟者胜。长江中游铜绿山矿区一带拥有丰富的铜矿资源,此所谓“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得之则得资源之利,失之则失优越之势,楚国必争;姬姓郑国是楚国的近邻、中原的中心,郑国起初强大,与周王室争地盘,还一箭射中周天子桓王的肩膀,郑庄公与齐僖公、楚武王一同跻身最早的“春秋三小霸”之列。郑国地处要害,交通四通八达,诸侯纷争,先到先得,是各国竞相登场的练兵场、阅兵场,齐、宋、晋、秦、楚,谁都可以伐郑。尤其是郑国身处晋、楚两个争霸的强国中间,两头受压,当夹心饼干;既是争夺的焦点,又是打击的重点,晋来附晋,楚来迎楚,不得不当“两面派”“墙头草”,结果总是被两边打脸,国力渐渐耗尽,最后被实力并不强大的韩国所吞。楚国在统一长江后,向北发展、争霸中原,必先拿下郑国,然后牵制晋、宋、齐,是为交地、争地、衢地,楚庄王因为郑国就出兵达十三次之多。无论是天赋资源之利,还是交通要冲之便,都是楚国谋取之势。春秋兵法,战国谋略,导演了无数的人类战争史上的经典案例,反映出中华先人的战争智慧,为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和人类战争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理论探索。
无论是在治国理政、发展生产、富国强兵,还是在科学技术、哲学思想、文学创作方面,楚国都做出了巨大成就和伟大贡献,尤其是楚人冲破陈腐思想、落后观念的桎梏,敢闯敢试,敢为人先,为中华人文精神注入了强劲动力。
自古以来,战场要想制胜,必先考察“五事”:一曰道,是否做到上下统一意志、同心同德;二曰天,天时天象天气如何;三曰地,山形地理、江河道路状况如何;四曰将,是否拥有领军人物、战将军师;五曰法,军队制度法规是否严密、战法谋略是否高超。楚国不但熟用这些兵法思想,也研究自己的兵法理论。古代文献中有关于《楚兵法》(七篇)的记载,虽然内容失传,但能看出楚国已有自己的兵法理论。作为崇尚武力、军事优先的国家,楚国重视对战争实践的总结、兵法思想的研究,在军事制度的建设、军事工程的建造、军事战线的建立等方面,敢首创、有原创、善独创,可圈可点,形成并体现了自己的战争观、安全观和国家观。
刻写于简牍的是兵法,运筹在心间的是谋略。大国之间、强弱之间、邻邦之间,纵横联合,胜负反转,靠的是计谋,拼的是心智。自公元前706年起,楚国开始打击邻国随国,随是周朝姬姓诸侯国,国姓为曾,与唐、蔡、应、息等几十个封国一同组成姬姓南方集团,“汉东之国,随为大”,位列“汉阳诸姬”之首。实力强大且擅长车战的随国,在商朝时就已存在,是殷商王朝管理南方事务的方国、制衡“南土”的据点、获取“南金”的要塞,是商朝武丁王伐楚的大本营。在周朝时被封为诸侯,是周王室在南方地区遏制楚国的重要势力,是周朝昭王南征的必经之地,更是控制南方铜路的军事要塞、控制江汉地区铜资源开采和运输的重要据点。考古发现,一条神秘的路线,从南阳盆地经襄阳,过枣阳,经随州,从随枣走廊进入汉水,直通长江,抵达今湖北铜绿山、阳新港下、江西瑞昌铜岭、安徽铜陵等,随国的位置正扼守这要道咽喉之处。对楚国来说,随国则是它向北发展的最大阻碍,剑指北方得先挑战随国。而面对咄咄逼人的楚式剑,随国且惧且拒、惶恐不安,始而修政备战抗衡楚国,继而拒不参加楚国在公元前704年主持的沈鹿盟会,表现出反楚抗楚的傲慢、轻侮、不屑,多少令楚国不爽。要知道这是楚国第一次以主持人身份登台亮相。随国的恐楚、抗楚心理开始滋长,强邻之间龃龉不断、兵刃相见。《左传·庄公四年》载,公元前690年,楚武王熊通亲自率兵第三次攻打随国,这对楚国来说是一次非常重大的军事行动,目的是一鼓作气灭了随国,拔掉周王室埋在楚国身边的这个钉子,图个长久安逸。不战则已,要战必胜,因此楚武王周密部署作战计划,亲临出征仪式,亲授征师以“戟”,并检阅了“荆尸”阵法。这是楚国人发明的一种排兵布阵方法,士卒呈人体形状排列,密织如网,彼此照应,既迷人耳目又乱人阵脚,类似后来诸葛亮的八卦阵。临阵阅兵,既有兵祭之意,更有实战之效,如此繁文缛节足见楚武王的重视程度。但人算不如天算,精心常出意外,这次出征的代价是有着雄才大略的一代君王楚武王命殒征途。不过战斗的结果,却是楚国最终攻入随国,随国急忙与楚国订立城下之盟,换得二十年相安无大事。
白云苍狗,河东河西,精彩的剧本总在上演变幻的情节,看点多多。公元前671年,受到楚国君王、兄长楚堵敖迫害的楚国公子熊恽出逃随国,在随国的帮助下打回楚国、杀掉楚堵敖而登上王位,是为楚成王。随国念及昔日不灭之恩,楚国感激今日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楚、随两国从此交好,虽然偶有波折,但随国一直是楚国的铁杆粉丝。
历史的剧本总有反转的情节。公元前506年,楚国遭受到一次灭顶之灾。怀着“欲霸中原、必先灭楚”念想的吴王阖闾和弟弟夫概,举全国之兵伐楚。气势盖天的吴王阖闾的左右,站立着三位天底下最杰出的军事家,孙子兵法的创立者、战功赫赫的孙武,从楚国逃到吴国、与楚君有杀父之仇的军事家伍子胥和伯嚭。这种阵势,决定了楚国之厄运将临。吴军沿淮西水路而上,弃舟登陆入蔡,取道大别山,经南阳、过襄阳,卷甲衔枚而行,鸡犬无惊,在今湖北麻城附近的柏举偷袭楚军,然后悄然渡过汉水,突然出现在楚国都城城下。楚国上下顿时一片惊慌,郢都沦陷,尸山血海,火光冲天,楚昭王仓皇出逃。在这次楚国历史上最具痛感、最具耻感的战斗中,楚昭王逃到了随国,而随国将其藏匿,拒不交给吴国。幸有秦国派出五百雷霆战车及时驰援,楚国才得到喘息之机,而此刻,素有宿怨的越国乘机攻打吴国,吴国腹背受敌,而且战线拉长,首尾不相济,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吴王阖闾在前方打得艰苦,而胞弟夫概却溜回吴都自立为王。眼见后院起火,阖闾不得不仓皇逃回,与夫概同室操戈。阖闾保住了王位,但元气大伤,夫概却逃到了楚国,被楚国奉为座上宾,封为堂谿氏。经过这一番令人应接不暇的剧情反转,楚国总算摆脱了覆灭的命运。而友邻随国,成为救过两任楚王性命的恩人。之后,楚国与随国保持了友善关系,长达一百八十年之久。
楚与随,互为紧邻,像一对相互纠缠、相映生辉的星座,联袂闪耀在南方的星空七百多年。一部随国史,也是一部随楚关系史。楚国从南蛮之地不断崛起、强大,随国渐渐成为强楚的同盟国、附属国、附庸国,以至于诸侯国中有随国“世服于楚,不通中国”,是“楚之随国”的说法。楚、随两国外交关系既密切又复杂,军事上既对峙又相倚,经济依存度高,文化融合度深,总体上保持了和平相处、和谐共生,是西周、东周时期大国强国睦邻友邻关系的典范。
凌云御风者道,润物随风者德。几百年来,楚国踞偏望远,善谋长计,胸怀天下大道。在对随国的策略上,楚国采取化敌为友、变患为盟的态度,一步步把周王室的随国衍变成楚国对抗中原的缓冲地带、拱卫屏障,挺进中原的前沿阵地、战斗堡垒,楚国对随国采取的文韬武略具有高超的智慧,虽然在伐谋、伐交、伐兵、攻城四个层次都有精心建树,但伐而不战、攻而非兵,尊重随国政权,以及信仰、文化、习俗等,楚国还多次把自家芈姓公主嫁给随国侯。政治上的亲和,婚姻上的和亲,拧成情感的纽带,把楚、随紧紧连接在一起。而随国对楚国以德报怨,以德施恩,几无大的对抗,一直到公元前328年在战国时期被继续北上、横扫全国的楚国彻底吃掉。因而成为“汉东诸姬”中最后一个被楚国灭掉的诸侯国。
大势善谋为道,绝处求生讲术。几百年来,随国夹在楚国与中原王朝两大势力之间,得罪哪一方都得死,过度依附一方又会被另一方打死。在夹缝中求生存,哪一边都是悬崖,游走于险峰之尖,哪一边都是深渊,把握平衡是关键。随国一方面忠于周王室交付的使命,司职尽责,一方面长袖善舞,对楚国厚生宽养,压而不打,楚国强大起来后又归服于楚,巧于周旋应对,从来不对抗、不孤立、不干涉于楚,在楚国壮大过程中壮大自己,实力令楚国也不敢轻举妄动。强弱相交则强吃弱,弱弱相交则被强吃,强强相争两败俱伤,强强联手则强中强。随国与楚国保持七百年既睦邻友好又独立自主的状态,堪称在夹缝中图发展、在险峰上出精彩的典范。
随、楚交好,好到什么程度?前文中提到,随州曾侯乙编钟中,有一枚不发声的镈钟。这枚镈钟,正是楚昭王之子楚惠王听说随国曾侯乙去世后,专门赶制赠送的。史载“楚人德之”,表明了楚国对曾侯乙的敬重,也表达楚国对随国在公元前671年救楚成王、公元前506年救楚昭王的感恩之心。没有随,哪有楚,镈钟做证。
重兵器,更重兵法;重谋略,更重战略,重视战场之法、战争之道。
这就是煌煌八百年、烨烨剑生辉的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