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一个巴掌甩过去:“贱奴!害明诚没了后代,难道不让他寒心?老身要责罚她,你还搬出明诚来唬我!”话是这样说,可她转而又想,紫琪连其腹中胎儿,恐怕也抵不过一个李氏,这般责罚与她,确实会寒了明诚的心。
李清照满脸反常的桀骜:“佛要人明心见性,真心诚意。母亲如此是非不分,便是每天烧香拜佛,又有何用?!”
“你、你、你……”老夫人气得张口结舌。
那小厮低声劝道:“三少夫人,你就少说些吧。”
李清照对萱草道:“你可确认了?”
那萱草眼珠低转,怯声道:“确,确认了。”
李清照跪地道:“母亲可是忘了,那玉镯是您赏与各房姐妹一人一个,紫琪又转赠予我。我日常戴着紫琪妹妹赠的玉镯,将母亲赏赐的那个珍藏着。故而,那玉镯在我身上更久。若是施蛊,受害的就该是我,而不是紫琪。”
郭氏愣了愣,又狐疑地看着李清照:“萱草的口诉,你怎么解释?”
“她又说没看清又说确认,如此反复无常怎能相信?儿媳敢问母亲,那巫婆是谁请的?”
郭氏斥退萱草,冷声道:“不管谁请的,她查出了紫琪病因!郎中都不懂。这断然没错。”
“母亲……”李清照伏拜,“如我没有猜错,那巫婆一定是大嫂请来的吧?”
郭氏沉默片刻,益发愤怒,一拍桌案:“信口雌黄!是又怎样?这便是你抵赖的理由?”
“老夫人,请夫人明察,紫琪赠予我家小娘子的玉镯,她不小心摔碎了,请老夫人过目!”夏雪进来跪下,打开手帕,帕中包着玉镯的碎片。夏雪被郭氏瞪视,卑微地低着头道,“老夫人勿疑,借奴婢一百个胆,也不敢说谎欺瞒。”
郭氏低头拿起碎片,细看那上面的纹路,满目疑惑:“既然这玉镯碎了,那块玉镯……”
“儿媳也想知晓,婆母须得问问大嫂跟前的萱草。”
“那玉镯本是老爷为相时的外邦贡品,共有十个。祭天那日发放于各房六个,还有四个。茉莉,快去查查库存。”郭氏说完,朝李清照主仆道,“你们起来吧!”
茉莉应声而去,撞得珠帘发出叮叮当当的碎响。此时的紫琪正侧身望着墙壁,昨夜梦里被狼追咬,甚是可怕。谢天谢地!得亏有人破了狼蛊术。此刻她不由诡异地冷笑,想这才女果然心思奇巧,起初不惜抹黑自己,欲擒故纵,慢慢地引导郭氏洞悉破绽。紫琪悄悄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镇定!
李清照望着窗外沉思良久,忽转身走向紫琪,却见她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用手探她鼻息,果然是气若游丝,这分明不是假装。李清照的心一时很乱,觉得事情复杂起来。
“快请郎中!”郭氏跟过来,见了紫琪这般模样,急切转身,朝外扬声。
想是郎中在府上候着,少顷便来,一番望闻问切,惶恐不安道:“姨娘心脉衰弱,得亏就医及时,否则,只怕胎儿难保!老朽这就施针,以保母子平安。”
郎中慢慢施针。房中静得能听得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茉莉悄悄进来回禀:“奴婢查过了,四个玉镯完好无缺。”
“李清照!”郭氏不住地苦思,突然怒不可遏,指着她斥道,“你说碎了的玉镯是紫琪给的,可有凭证?紫琪可知?”
李清照黯然道:“因觉无法交代,故未叫她知道,夏雪自然知道。”
“她知道?哼!”老郭氏冷哼一声,斥道,“紫琪被你狼蛊所祸,身染重疾,而你却还要巧舌如簧,含沙射影,归咎于大乔!你竟有如此的蛇蝎心肠!我还看走眼了。”
“母亲,”李清照乱了方寸,只觉辩解无力,心中悲切,语气沉痛,“这一定是有人暗中设局,母亲万不可轻信!”
“还敢狡辩!是紫琪拿自己性命,拿自己的孩儿来施计吗?来人,将李清照关起来!”怒到极致的郭氏,对外怒喝。
“婆母,萱草值得怀疑,她曾出佛血身,心怀不轨。请查明真相再罚儿媳吧。首先要查清萱草手中玉镯的来路。等紫琪妹妹醒来,再问问她是否丢了别的贴身之物。”李清照跪地,含泪乞求。
郭氏约略思索,便命茉莉去查,半晌来报:“启禀夫人,三少夫人房中玉镯完好,二少夫人、大少夫人,却都拿不出您赏赐的玉镯了……”
茉莉望望门口,尾音愈低。
郭氏顿时一愣,却见郭大乔进来,微微屈身算是行礼,说道:“母亲,我的玉镯不知何时被盗,请您明察!”
钱怡也带着丫鬟进门,嘴角**开一抹冷笑:“早也不丢晚也不丢,我的玉镯怎么这会儿丢了?”
郭大乔歇斯底里地尖叫,几乎要跳脚:“竟查到我房里了,萱草拿的玉镯,绝非我的玉镯。谁能拿自己的玉镯给人下咒?又怎会咒得紫琪病了?”瞪瞪钱怡,指着李清照道:“请母亲等紫琪妹妹醒来,问清楚再说。”
她直接剑指李清照,意思是李清照说碎镯是紫琪所赠,没有依据。
李清照冷笑道:“今儿这事情不是越说越明,而是茅坑越挖越臭。紫琪有无赠我玉镯,何不等会儿再问?她如今正在火炉上,何苦再去折腾。”
郭大乔撇着嘴道:“母亲别忘了,紫琪只是个偏房!”
郭大乔这话,暗指紫琪受李清照钳制,甘为棋子。
郭氏这会儿并不顺着谁的思路,只命茉莉悄悄盘查紫琪房间。
茉莉便由秋菱引着,将紫琪房中翻箱倒柜找了一遍,一无所获,过来回道:“姨娘房中并无玉镯。”
跟过来的秋菱接着回道:“而且丢了一个汗巾。”
“汗巾?怕是被拿去施咒了。却拿紫琪赠三弟妹的玉镯来做文章,摆迷魂阵了。要说,这事也怪三弟妹,紫琪赠了玉镯,何必叫旁人知道,无事生非呢!”钱怡说罢,又朝郭大乔福了一福,“三弟妹不小心碎了紫琪的玉镯,别人却不知情。萱草上呈的施咒玉镯到底是何来路,还请大嫂解释清楚。”
郭大乔即命传来萱草,见她一进门便勃然大怒,指着她骂道:“你以玉镯申诉三弟妹诅咒紫琪,可偏巧她有碎玉为证。倒是前院中院丢了玉镯。你今儿给我说清楚便罢,若说不清楚,定然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萱草战兢兢跪下,却被郭大乔一脚踹倒,拖起来又拧又打,一边骂道:“着三不着四的小娼妇,整天不好好看门,到处乱窜,不知何时就鬼附身了,害我倒霉。说不定还敢偷玉害主!今儿若不交代清楚,想死个痛快是万万不能的,小心我剥皮抽筋伺候!”
萱草的发髻被打散了,额上脸上疼痛难忍,压抑到极致地哀呼着,不住地求饶。那郭大乔却不停手,直到被郭氏喝住,才捏住手腕站在一旁呼呼喘气。
萱草面色惨白,满目的绝望、凄怆,只有顺着主子的思路说,磕头哭道:“奴婢吃错药了,奴婢该死!奴婢认为三少奶奶和三姨娘面和心不和,便悄悄偷了二少奶奶的玉镯,又偷了紫琪姨娘的汗巾,费力弄来狼血,想一石三鸟,既害了姨娘胎儿,又嫁祸了二少夫人、三少夫人……”抹着泪,抽咽着,向郭大乔磕头道,“夫人,奴婢没有偷你的玉镯啊……”
钱怡在旁冷笑道:“大嫂**了一个好丫头啊!给紫琪妹妹下咒,偷了我的玉镯来摆迷魂阵。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拿自己玉镯陷害三弟妹,拿紫琪帕子下咒……把我当成图谋家产、陷害别人的毒妇,这心机,也太深了吧?”
郭氏此刻倒是松了口气,拍拍绷得发痛的面肌,指着萱草骂道:“好你个贱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一石三鸟谋害三人,究竟有何目的?”
萱草毕竟涉世不深,一时噎住了,答不上来,我我我地结巴起来,又被郭大乔的逼视吓破胆了,乱了方寸,指着她道:“为为为……为我家夫人……”看到郭大乔勃然变色,又立即打住。
郭大乔肺都要气炸了,却朝着郭氏一笑:“婆母,这丫头虽然犯错,但她是个忠仆……”
郭氏怒指郭大乔:“你**的好忠仆啊!”
郭大乔厚着脸皮笑道:“当然,她一心要为我争光。”
老郭氏朝她啐了一口:“呸!害死别人为你争光?真是好**,我老赵家老郭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母亲可别断章取义,您听我说完。”郭大乔上前两步,搀扶着郭氏在红木椅上坐下,抿嘴笑道,“这丫头少不更事,刚进府时就迷恋上我的三弟了……”她走近萱草,问道:“丫头,我没冤枉你吧?但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多次告诫你,下人不能觊觎主子。我三弟那是谁?潘安宋玉在世!多少世家千金都为他着迷……”说着,看看郭氏面色稍霁,又瞥了李清照一眼,暗自得意:叫你拈酸吃醋去!
一番话听得众人惊住,纷纷朝萱草投去讥笑、责备的目光。唯李清照明白萱草的委屈,怜悯地望着她。
萱草受了点拨,掩面哭道:“是是是……奴婢暗恋三少爷,就把三少奶奶和三姨娘一同恨上了,牵连上二少奶奶,是因她和她俩走得近,叫人不忿……”
郭大乔上前踢了她一脚,又扇了几耳光:“我的镯子呢?被你偷去换钱了吧?想不到我养了个家贼,气死人了!”
对于郭大乔的最后指责,萱草只哭着喊冤。此时郎中施针结束,紫琪脱离了危险,由秋菱扶着坐起来,喝了几口汤水。
老郭氏这才舒了一口气,对郭大乔道:“这个萱草也太多事,屡教不改,不能再姑息养奸了,以免下人们效仿,你领回去打发了是正经。”
郭大乔心上悲痛,却故做凶狠地拽着萱草离开,不住地斥骂着。
郭氏这才询问郎中:“胎儿如何?”
郎中回道:“启禀老夫人,已经脱离危险,只是三姨娘这心悸之疾……生产时须得小心,产后恐会无征兆地再发……”
郭氏吩咐道:“听说你家内人是个稳婆,技艺高超,要能顺利为我的孙子接生,定有重赏!此前如这姨娘犯病,你可要随叫随到。”
为了保住孙子,老郭氏下定决心整顿内宅,恨不得把所有下人都倒腾一遍,除了个别房中的得力心腹,其他二三等的洒扫下人几乎全都淘汰,从家生子里选些新的补充进来,且命茉莉留宿西厢房照看紫琪,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这夜紫琪起床如厕,秋菱悄悄过来伺候。紫琪低声埋怨道:“你这蹄子,那天你给我弄了什么东西填进嘴里,真是要命,都出不来气儿了。”
秋菱咬着帕子笑道:“奴婢给娘娘含的黑药丸,是花一两银子在坊间买的,共有黑红两颗。吃了黑药丸后心脉就慢慢衰弱,浑身无力,喘不过气来……”顿了顿道,“不过姨娘请放心,奴婢算好了,若郎中不能及时赶到,奴婢会给娘娘服下解药。”秋菱捏着一颗红药丸,轻轻放进床边的漱盂里,气咻咻道:“奴婢那夜看到萱草埋了下咒之物,她也发现了我,很是惊慌。我假装走开,待她走后又折回来,扒出那下咒的玉镯和汗巾,便知她以玉镯混淆视线。郭大乔弄鬼,浑然天成,让人猝不及防。奴婢寻思了一番,便买通她的丫鬟月秀,看看她的玉镯可在房中。那月秀时常被她打骂,怀恨在心……”
紫琪低声:“那萱草当时发现了你,怕被你识破,便禀报郭大乔,主仆们将计就计,知道我赠了姐姐镯子,便诬她嫉妒诅咒与我。偷了二嫂玉镯,想将她拉进这浑水里。我将计就计,又假称染病、差点滑胎。三少夫人何等机智,终将恶人拖出水面,哪料郭大乔又以丫鬟作了替罪羔羊。”她目光幽怨,对着窗外夜色自语,“孩子,都是为娘无能,对不起你……”
秋菱低声道:“我听茉莉私下里的口风,若非郭大乔系出郭门,她的内务总管是当不成了!老夫人连夜查检各院,也没查到郭大乔的玉镯,借此发遣出去几个有些前科的下人,以图府中安定。萱草已被赐死……”
想起自己的胎儿险些被害,紫琪未免悲痛欲绝:“没了萱草,就能忘忧吗?”
夜风透窗,激起无尽寒意,两人不由同时抱臂,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沉向渊底。
初夏天气,一日冷一日暖便是常态。这日午后李清照加了坎肩,踏着木屐在湖边走着,见一叶扁舟静静地躺在水畔,舟身上落了层层残花,头顶几声闷雷。前面不远处就是齐霞亭。她拎着长裙,顺着复道登上凌空阁道,奔至亭内,见亭子三面环水,建于游廊曲桥之侧,栖纱糊了雕花窗槅。她轻倚窗棂,沐着斜风,静看雨打湖面,心里如斯幽静,就这样坐了一会子,却见夏雪采了荷叶盖住头顶,急匆匆走来,笑眯眯道:“小娘子可是闷得慌了?今儿有人请客,出去吃茶解闷儿吧。”
李清照手搭阁中红柱,好奇道:“谁会请客?我这里并无相知的文友。”
夏雪进入阁内,手里的荷叶不住滴水,歪头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清照推推她,嗔道:“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济州济阴郡刘跋,原是来看望姑爷,听说姑爷贸易未归,又男女大防,不甘贸然进府拜见,便让我私下知会小娘子,去茶楼坐坐。”
李清照约略沉吟,犹豫道:“只怕,不太好吧?”
“什么不太好?要我看太好了,小娘子什么时候就变得这样畏手畏脚的了?您乃当世才女,何必拘于俗礼?岂不让人笑话?”夏雪一再怂恿。
李清照捣着她头,笑道:“下着雨,你这般想出去,有何企图?”
“这毛毛细雨,隔不住人的,奴婢再去给您采片荷叶遮雨。”夏雪将手中荷叶举起,“奴婢哪里有企图啊?不过是怕小娘子在屋里闷坏了。您看这天,一直下雨。”夏雪嘴里这样讲,心里却想着,刘跋的书童刘六,实在太有趣了!容貌出众,又会说话,真是个活宝!
茶楼里轩窗大开,窗外修竹,桌前佳士。李清照应约而来,房中炉香幽幽,味道极淡,烟雾向空弥漫。一白衣秀士正端坐吃茶,不俗的气度衬着墙上的山水画幅,好似画中人一般,毫无人间烟火之气,他见李清照进来急忙起身让座。
李清照和他并不陌生,寒暄已毕,喝着茶,谈些词理词义之类的话,忽见赵明诚进来,朝他笑得明若朗月,抱拳行礼道:“久仰刘兄,今日幸会,赵明诚三生有幸!”
李清照略略有些心虚,站起来,轻牵他衣袖道:“你,几时回来的?”
赵明诚却不理他,只和刘跋客套。刘跋急忙还礼,两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子话,明诚便请他去府上。刘跋说正要登门拜访,三人出了茶楼,去往赵府。
被雨打湿的青石道上飘着落花,宛若江南的杏花烟雨。赵明诚忽想起一些少年往事,目光温和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大家每个人的生辰都要摆酒请客,其他人准备红包贺礼,偏偏那蔡攸性子很拗,从来不摆酒席。有一次兄台你吃了他一顿生辰饭,事后跟我吹嘘,说自己如何了得,吃了蔡攸的白食。结果第二天二十多家商号去找你的管家收账,说你命小厮买了多少多少东西。你的管家还和人家吵,结果是蔡少爷用你的名字买了那些东西。”
刘跋哈哈笑道:“记得记得,记忆犹新。那次我真是大出血了,一下子花掉半年的口粮,连着三个月找你借钱。那个蔡少爷,还真叫人佩服!”
赵明诚边和刘跋说笑,边携妻手走上白石拱轿,他穿行几条柳荫道,将至后院门前时松了李清照手,拉着刘跋抢步在前,将李清照、赵真、夏雪抛在身后。李清照心中不大安然,忙紧步上前,轻牵他衣袖。他微微一顿,却不回头理她,稍稍用力,将她推开,携刘跋手走上木板楼梯。
李清照判断他生气了,暗笑他这般小气,偷看赵真,赵真满脸无辜地摇头,暗示他无法判断情状,无能为力。此夜,赵明诚和刘跋同宿书房,第二天送走刘跋,他转身回房,李清照跟着进去。
“夏雪!”他负手而立,转面向外,厉声喝道。
夏雪料定今日情形不好,应声进来,肃然而立。赵明诚面色生硬如铁,眼下面乌青色,白眼仁上显出缕缕血丝,显然昨夜没睡好,他一字一顿道:“我出去购货,在南阳、商洛一带兜了个大圈子。叫你寸步不离跟着她,你怎么只顾自己快活?”
“奴婢失职,恳请姑爷责罚……”夏雪跪地,低声请罪。
李清照知一切因自己而起,便求情告饶道:“这不关夏雪的事,是我叫她去玩的!”
“这是赵府,没你说话的份!”赵明诚闪电般转头看她,瞳仁里倒映出熊熊怒火。自大婚至今,李清照从未见过他如此狂怒,不由发怵地倒退两步。
赵明诚朝夏雪拂袖,厉声喝道:“滚出去!”
“是是是……”夏雪不敢稍做犹豫,退出后将房门轻轻带上。
“明诚,”李清照有些紧张地看他,避重就轻地解释,说她出去散心时正好碰到,两人只是喝茶谈词并无其他,劝他不要想歪了。却见他更加气恼,冷笑着朝她逼近,“他已与我说了,是特意请你出去,你这般骗我,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我,我……”她一时支吾起来,“我这是,善意的谎言,善意的谎言!不是存心想骗你,是怕你误会……”被他的气场震慑,她步步后退,却被他一步步紧逼,挟裹着凌厉的压迫气势,全然不容她继续辩驳。
她和他根本没什么,但这会儿却好似有了什么。她着实心虚,试图轻触他的袍袖,娇怯之色**无遗。他大手一动,她便踉跄着向后,狼狈跌倒,小几上的花瓶、插屏等尽皆落地、碎裂。
她的臂肘处传来一阵刺痛,她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却不来搀扶,只目光寒冷地看着她笑:“若我今日还在外面,怕是你要与他把酒夜话了吧?”
“我两家原是世交,打小就常在一起玩耍。说来这事,原也没多少错,可是你却……”她艰难地爬起来,倔劲儿也上来了,干脆不再认错服输。她原本没有错嘛!他干吗如此小气?太小瞧她,也小瞧朋友了。
“原也没多少错?这样说来,反倒是我错了?”赵明诚断然喝止,“你不必狡辩,我也心知肚明,你也不是第一回与他……这般轻视与我!”
婚前在齐州,他见过她和他喝茶论诗,如今翻起旧账来了。可他也是他的挚友啊!他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李清照恼恨他的多疑、猜忌,又无言以对,怔怔望着他,头脑混乱,思绪盘根错节,一连多日,理不清该从何处做起,该如何将自己的心向他表白。赵明诚也不会轻易屈服,夫妻们僵持加剧。
李清照这天正在读书,忽接到娘家送来喜帖,原来是弟弟李迒将要大婚,她便兴奋不已,留小厮吃过饭喝了茶,歇息了半晌,打赏碎银,送走小厮,自个儿对着窗子支颐苦闷,初想无论如何是不能一个人回娘家的,再想和赵明诚的怄气又有些心塞,欲要求和又放不下架子,闷闷地想了半天,对夏雪道:“若看到赵真了,便叫他来见我。”
夏雪正拿着绣花绷子绣花,将绣了蔷薇的绷子放在膝头,用针在头发上篦了篦,笑道:“好几天没见他回来了,也没见姑爷影子,敢情他俩都在街上住着。小娘子嘴上总说不在乎姑爷,心里又哪一日不惦记呢?昨夜梦里,你都在唤他。姑爷这样子,明明是赌气嘛!奴婢搞不懂你们,既然彼此心里都有对方,又何苦常常赌气呢?何不服个软、低个头算了。”
李清照走过去,拿书敲敲她头:“夫妻之间怎么回事,你如今自然是不懂的,待将来嫁了人才会明白。”她怅然若失地走到窗前,居高临下望着修竹起伏。花草渐次萎谢,太阳热力渐盛,邻家院里晾着夏衣,李清照灵机一动,回头看着夏雪,“快别绣花了,将姑爷的夏衣收拾收拾,给他送去。”
夏雪听命,很快去卧房拾掇齐毕出来,唤了小厮将箱子搬到楼下,命将车备好。夏雪正要下楼时,李清照跟出来,将喜帖与她,嘱道:“只让他看看,可别问他日程。”
夏雪点头答应着,提裙下楼,待到日落黄昏前回来,笑眯眯道:“姑爷真忙,奴婢等了半晌。姑爷说了,小娘子就这一个弟弟,大婚乃是大喜,礼金不能小气,算算也只有数天时间了,他纵不能陪小娘子一起回齐州,但婚宴一定要赴的。”
李清照巴巴地盼了一个下午,此前只怕明诚性子拗,不理会她,逼她死皮赖脸地向他求和。听了夏雪的话,心里暖暖的,又想起他的许多好处来。
其实他一直是很在乎她的,纵然性子拗些,那也只是对外。他对她的任何提议从未不听,对她的任何要求从未不理。转而又想,她对事对物的提议自然是明智、有理的,他又不是刚愎自用的庸夫,当然要采纳。
转而又想,她对他提过什么要求了吗?没有,什么要求都没提过。她素性简单,无欲无求,只要能安然读写便是天恩。在汴京被遣离相府,直到他全家被罢官削职,她不计前嫌,忤逆母亲,趁黑夜偷偷出府,来青州投奔,只想彼此相爱,天长地久,可他竟不能给她!他就算没在厢房过夜,那又能证明什么?左不过安胎之虑,休想她承情与他!
这些车轱辘思想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过往风起云涌,她一时五味杂陈,面上不动声色,听夏雪再提姑爷要“重礼”,便淡然应道:“他懂得什么?这府中上下这么多人,妯娌也有几个,凡事都有定例,不得僭越。”
夏雪道:“也不全按定例。记得在汴京时大少奶奶娘家兄弟大婚,府中出了五百两银子的礼金,她妹妹郭小乔出嫁,也是五百两的嫁妆。前时二少奶奶的娘家侄儿大婚,只出了五十两。这悬殊也太大了吧?二少奶奶倒是能看得开,并无怨言。老夫人到底偏向大少奶奶,前时又是出佛身血又是狼毒咒,可她如今还是内务总管。”
李清照满目淡然,似是万事随缘:“此一时彼一时,况且,娘家兄弟和娘家侄儿辈分有别。二嫂向来豁达,自然不会计较。菩萨无心,以天下人之心为心。菩萨无境,以天下人之境为境。至于我弟弟大婚的礼金多少,不在我考虑范畴,我娘家人也不会计较。我只想写好诗词,对其他并无兴趣。”
她不在乎物质,只在乎人心,在乎他的一颗真心。她不在乎别人怎样,只努力做好自己,问心无愧足矣!
夏雪看不懂小娘子心里的情天恨海,只以为小娘子这次须得迁就姑爷,斟了茶,递过来道:“姑爷今天忙得很,那么多账要等着盘结,若是赶明儿回来商量礼金之事,小娘子千万记着顺势而为,可不要再僵着了,万一惹恼了他,到时不去李府赴宴,可要叫别人看笑话的。”
李清照接过茶盅,轻轻抿了一口:“我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你无须教我。”
夏雪说岂敢岂敢,停了片刻,却接着又数说小娘子和姑爷之间的是非对错,说来说去又都是些车轱辘话。李清照笑道:“瞧你这丫头,越来越嘴碎了。”
夏雪这才打住,拿来绣花绷子,就着窗口的光亮绣花。直到晚霞沉没于窗口,欢叫的鸟儿已经归巢,主仆们下楼到正厅吃饭,却见赵明诚已经回来了,正坐在老夫人身旁,亲亲热热地说着店铺里的买卖,待到存诚夫妇来了,茉莉宣布上菜上饭。饭间,老郭氏对明诚道:“自从上旬你二哥二嫂拖儿带女去了诸州,我老觉着像缺了很多人似的。人老了也就图个天伦之乐,可我也只盼着,过些年你们都能翻身,好给我孙儿挣个锦绣前程。”
郭大乔殷勤地起身,给老夫人布菜添汤,笑眯眯道:“母亲是个有福人,日行三善,自然能遗福子孙。我大姐嫁的明州史家富可敌国,早晚会帮衬着我们。总有一日,他三兄弟会东山再起。母亲成了老太君,谁不敬仰?”
郭大乔尽拣好听的说,老夫人兴起多喝了半碗红豆膳粥,末了又说肚子撑痛了,慌得几个丫鬟又是艾灸胃脘又是推拿肩井,折腾了好一阵子方罢。
饭毕,被明诚牵着回到房里,李清照正欲呢哝一番表示亲热,却不料被硬生生地推开。赵明诚机械地脱去衣服,身子僵硬地背对着妻子躺下,留下李清照久久地伫立床前。烛泪缓缓从青铜烛台流下,仿若要流尽昔日伤痛记忆。
他与她之间,何时就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了?曾经的亲密伴侣如何成了怨偶?单若心里有了隔膜,哪怕同食同寝,却也写满疏离。
夏雪唏嘘着关上房门,望着漫天星斗,不声不响地在门前站了好久。原来,姑爷还在怄气,却在人前给足了小娘子面子,今晚不睡书房亦是为此。因为,大宅里的墙壁、树上都是眼睛和耳朵,主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传得神乎其神。
“都怨我,那天为了和刘跋的书童一起去采荷叶,那么使劲儿地撺掇小娘子去了茶楼。”夏雪不住地自责,曾想和姑爷说明这些,但小娘子不让说,怕是越描越黑。她也只好作罢,可心里总难免愧疚,这些天夜里醒来,心里就酸酸的。
李清照一夜无眠,五更时却瞌睡了,刚迷糊一会子,被夏雪叫醒,说是定省时间到了,再看看宽大而凌乱的软塌,赵明诚早已走了,便由夏雪伺候着穿上衣服,端水净面后,坐于妆台前,涂了些玫瑰膏。夏雪边为她梳头、盘髻,边道:“这玫瑰膏不油不腻,夏季用着甚是清爽,且有美颜祛斑之效,小娘子用了这些天,面色好美。”
李清照看着镜子道:“夏天玫瑰膏,冬天羊脂膏,每年都是这样,这会子却来甜言蜜语胡乱夸奖。”
夏雪道:“岂敢胡乱夸奖?小娘子脸色明明很好嘛。”
李清照道:“那也并非全然归功于这些劳什子。”
夏雪道:“正是正是,小娘子天生丽质。”
李清照说不喜欢人嘴上抹蜜,夏雪这才打住。发髻也挽好了,插了钗环和绢丝宫花,主仆们慌忙下楼。
楼下正厅,老夫人正在太师椅上歪着,眼皮有些浮肿。她近来总是这样,常说自五十岁以后,睡眠就不怎么好。李清照问安已毕,丫鬟已上了早食。饭后,郭氏命郭大乔发放了五十两银子,又对李清照叮嘱了几句。李清照拜谢回房,看看阳光甚好,便命搬了美人榻在窗下,以八白膏敷面。
伺候好主子,拿了袱子给她,算算时间紧迫,夏雪忙着打点行装,披帛、罗纱、帷帽,换洗的褙子、罗裙,一件件地收拾,装了满满一大箱子。
早在二月二日,李迒的冠礼于宗庙里举行。接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亲迎日定在四月十六,小满这天。
早前,离大婚还有些日子,颜蓉便住着不走,一直住到大婚前三天。每天早上两个人牵手出去散步,白天她陪着他习武,晚上陪他读书,有时夜里还去书房下一两盘棋。李迒白天练一天武,有时晚上极乏,呵欠连天的,读书到一半便伏在案上睡着了。颜蓉干脆陪着和衣伏案,从头到脚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她对他用情至深,做了许多让颜府人认为颜面尽失的事,只差没抹下脸去李府当丫头。她并非没有自尊,对过去那些片段一想就羞:送他亲手做的荷花香囊,送他亲手纳的鸳鸯鞋垫,送他青竹做的笛子,夹在书页里的红枫……
那日黄昏竹林,他的脚被蛇咬住,她竟不顾他练了一天武,满身是汗,脚又脏又臭,匍匐在地,抱住脚吸出了大量的污血。他虽得救,她却中毒昏了过去,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他若死了,我决不独活……”
那日他教她射箭,站在她身后,扶着她臂,满脸凝重:“臂力要满,用满力将这弓弦拉开,待它没了张力,再将箭射出。”
她满脸紧张,用袖子抿去满头的汗:“可是,我用不好劲儿怎么办呢?”说着,手不由一抖,弓弩也掉地上了。
他弯腰捡起,手把手教她:“手一定要稳、准,不能抖,稍稍高于射击的目标,才能射中。”
彼此肌体相触,能闻到他身上独特的气味,她敛了神魂,将箭射出,可又射偏了,扭头看他,眸中尽是羞愧:“你说的我都懂,但手上功夫就是不行。”
“你行,只要勤学苦练,就一定行。”他鼓励又肯定,跑出去捡回她射偏的箭,朝她走来,握住她手腕,“来,再试一次!”
他站在她身后,一手托起她拿着长弓的手臂,一手拿出箭羽抵在弓上,朝后拉着。她似乎不懂弓弦张到何时才是极致,力气和他的想象也有出入。他温润地笑着,在她的耳畔吐出温热气息:“我数到三,你立即松手。”
她轻声应着,连呼吸都不敢,听他数一、二……三字一出口,她立即松了箭羽。箭羽飞出,正中靶子。
依照俗例,婚嫁大事,主家派人送婚帖,便要接了近亲到府上,明是打理诸事,实为同欢同喜,嫁出去的女儿自不能例外。可李清照娘家的小厮来送婚帖那日,从未提及。李清照知道母亲还在生自己的气,也不计较,想来总是自己忤逆在先,也很惭愧,眼看着李迒大婚日期迫在眉睫,便有些心急,这日早晨起床,便要和夏雪两人一同回去。赵明诚披了外袍走到门口,回头道:“虽说如今太平天下,可就凭你们两个,从青州到齐州一百多里地,到底不叫人放心。再等两天吧,还是我亲自送你回去。”
他刻意面色淡漠,眉间挂着一抹薄凉。他只字不提李府来接之事,竭力呵护她敏感易伤的心。看着赵明诚已走到门外,李清照隔窗喊道:“那我等你,你要快些啊!”
他不说,并不等于别人不说。下人们没少在背地里嚼舌头,纷纷议论着李府没把赵府放在眼里。
“我们赵府怎么说也是国相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李府凭什么如此行事?”
“李格非左不过师承苏轼,往前追追,也是一介寒儒,怎能和我们家老爷比?他们李府左不过瞧不起这个不会生育的女儿。”
“是啊,女人的天职是生儿育女,不是吟诗作赋,颠倒伦常,连娘家人也不抬举,不抬举就不抬举吧,可这样子,明摆着不把三爷放在眼里。”
夏雪将这些闲话传给她,李清照只是冷笑。下人们尚且如此,遑论郭大乔的得意。
离李迒大婚还有六天时间。这日风和日丽,空中弥漫着飞絮,飘进眼里、鼻子里便会过敏、发炎。女子们外出都戴了帷帽,李清照和夏雪也不例外,戴着帷帽,那帷帽的垂沙上饰以珠翠,显得十分高贵华丽。主仆们一前一后,跟着赵明诚等几人从大门里走出来。
霞光横空,鸟鸣婉转。夏雪扶着李清照在府门前上车,赵明诚上马,微微扬鞭,身后是赵真和两个身手矫健的门客。车夫“驾”的一声,马车便与赵府大门缓缓拉开距离。
由于天热,一路敞着车帘,风沙便挂到脸上,二人便不约而同地将帷帽戴上。帷帽上的垂纱时而被风吹起,便急忙眯起眼睛。赵明诚的银丝白罗袍在风里鼓**着,恰似浮动的白云。
青州离齐州章丘一百多里,他们头天早晨行进,晚间住进客栈,第二天黄昏时进入章丘县城门,半个时辰后抵达明水镇李府。赵明诚离鞍下马,夏雪扶着李清照下车,老远看到李府门前绿毡遮天,红毯铺地,人影晃动,礼乐飘扬,热闹喧天。
三人径直进入大门,只见影壁前锦幔轻**,彩屏张护,花灯辉煌。李迒木易等人从内仪门迎出。李清照刚一进入仪门,就看到了大表姐王美英、二表姐王美艳、表妹王美娘在门内站着说话,三人皆是艳妆丽服,雍容华贵。抱手行了平礼,李清照对两位表姐笑笑,接着入内拜见了李王两家的女眷。
晚宴过后宾客们就寝,厅堂里安静下来。王月新捶着腰坐于中堂,对女儿道:“这什么时候,赵明诚倒是有心,整晚与木易瞎跑。”
李清照打着呵欠道:“母亲总是看不惯他。”
王月新冷笑道:“岂是看不惯他?我压根儿不待见他。叫他歇在上房,却偏要歇在木易房中,两个男人,怪胎!”
李清照笑道:“累了一天,我扶母亲歇息吧。”待服侍母亲睡下,她轻放下帷幔,退了出来。夏雪正在廊下站着,挽住她臂就往前走,低声道:“有人在房中等你。”
杨柳风疾,吹得衣袂哗哗作响。李清照疑惑道:“谁?”
夏雪抿嘴笑道:“见了便知。”
轩窗大开,烛影摇曳,赵明诚激动地将李清照拉进屋来,指着案台上的几捆竹简道:“孔子的《春秋》,你看,竹简上的橡皮筋都断了许多,绝对真迹,至宝!”
李清照目光顿亮,小心翼翼地将一捆竹简打开,摊在桌上,念着序言:“孔子作《春秋》,微言大义。言微,谓简略也,义大,藏褒贬也。凡文万八余字,叙二百六十余载之史……”满目欣喜,抬头问道,“从何所得?”
赵明诚怡然道:“从陬邑昌平乡一个小贩手中买的……”
夜风甚大,吹得帷幔飘起。夏雪关上前后窗,悄不作声地一旁侍立,看着二人共读到半夜子时。赵明诚侧脸凝视妻子好一会儿,李清照心里亦涌起别样情愫。赵明诚硬要亲热,被李清照推开,正色道:“别闹了,让人瞧见不好意思。”
赵明诚懊恼道:“不好意思?你是我妻!”
李清照又想起紫琪的胎儿,低声嘟哝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明诚却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拽住她手问道:“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还不都是你……”将“和我闹别扭”咽下,怕引来她更多怨词,也不想争辩谁对谁错,无论如何,终归是他有负于她!
李清照也不想争辩,将他朝门口推:“这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明天我还得早起,帮母亲打发亲迎队伍去仙源县呢。”
“明天就亲迎吗?”
“仙源县离章丘两百多里路程,得提前几天走,才能赶上吉时拜堂。媒婆嚷着不去,说是身体不行,吃不消。”
“那肯定不行。她唱主角的。”
“故要重金打赏,调动积极性。不说了,你快走吧。”李清照将他推到门外,掩了房门。
第二天四更,李府大门外放着红缎围拢的彩轿,由年命相合、生辰无忌、儿女双全的族人带队迎娶新人,吹班在前面击乐开道,媒婆拿着婚书、礼帖、手环、金戒指,带着聘金、币帛等礼物,踏着渺茫晨雾朝仙源县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