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記

三月二十一夜

字體:16+-

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麽生活!為了蘊姊千依百順地疼我,我便裝病躺在**不肯起來。為了想蘊姊撫摩我,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地哭。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裏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淒涼,更令我舍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裏麵我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於在夜深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是更不願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被神捉弄般的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得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地在病中掙紮。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係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稱嗎?想起蘊姊,我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麵前撒嬌一樣地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不知為了什麽隻能焦急。想得點空閑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於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歹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放到一個我不願想到的去處,因為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是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麽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和雲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麵子隻好又坐下來,雲霖借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於是我隱隱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想她能懂得這事,並且能做主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麵去了,她忠實地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淩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將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裏會愛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我,假設我不想求助於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著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