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他们每个人都像这叶扁舟,逆风前行,却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
在金岳的K&T投资公司工作已经近一年的时间,苏暮雪坐在二楼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草地与丝杉。公司在四环边上一个别墅区,院子里散养了十来只孔雀,它们走来走去,有人经过也并不害怕。她看着这些华丽的动物,觉得像一场荒诞的梦,想起在哪本书上读过:孔雀惧飞,恐伤羽毛,猎者近而不动。
她担任的职务是总裁助理。其实金岳有秘书,事务上有几位副总协助,那么助理便形同虚设,这一年她似乎什么也没做,对于投资一知半解。她也渴望参与其中,但公司上下似乎都了解她与金岳的关系,对她客气得有些生分,刻意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她并未成为金岳曾经承诺的那个骄傲的苏暮雪,反而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美丽的玩偶形象。她有些懊恼——我还不如外面那些孔雀,它们自由自在地走着,而我还要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金岳走过来敲了敲门,神游的她才从云端回到办公室里。
“想什么?那么出神。”他关上门,温柔地笑着。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一年了,可我感觉什么也没做。”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做点什么了。”
“比如呢?他们都很怕我,我只能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呆。你看那些孔雀,它们都比我自在。也许我这个年纪,原本就应该像个普通大学生那样,去一个普通的公司,贡献着廉价劳动力,然后过了很久很久,才有机会坐进现在的办公室。”她自嘲地笑着。
“你今天能开口说这些,说明你已经不再安于现状,渴望改变,这就是这一年给你带来的收获。很多人过上这样的生活,是乐于一辈子如此的,但你是苏暮雪,所以你并不愿这样虚度一生,我很高兴等到你的忍无可忍。”
“我应该怎么做?”
“首先,你要接受现状,你要像外面坐着的那些人一样,接受你是我的女人。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如果你背着这个包袱,你就真的变成了K&T里一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然后,说出你想说的、争取你想要的。这是我的公司,你可以任性、可以索取、可以试着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有不服你的,你可以让他们走。”
“你这么说,我会认为你是一个不合格的管理者。”
“这恰恰说明我对自己的公司有信心。一个强大的公司,能接受任何人事上的变动,如果对于一名公司总裁的专制都无法接受,那才是管理者的失败。因为这个公司只要有我在,没有谁都无所谓。你太在乎你曾经坚定维护的形象,但那个形象未必是正确的。”
“所以……我应该站起来,走出去,像个女王一样对他们说:‘嗨,我是你们老板的女人,以后他不在,我说了算,不服的给我滚蛋!’”
她说完看着他的脸,他被她的语气逗笑了。
下午,她去茶水间泡咖啡。门外是一个休息区,两个女生走进来,其中一个是投资部新来的实习生秦玉伶,另一个是在公司待了很久的投资部经理缪姐,她们叫了外卖送来甜点在这里边吃边聊,并未看见茶水间里的苏暮雪。
她在咖啡里加了方糖,端起来,吹了吹,尝了一口,听见门外的对话。
秦玉伶:“缪姐,那个苏暮雪什么来头啊?”
缪姐瞥了她一眼:“怎么,对她感兴趣?”
秦玉伶:“听说她是联大毕业的,才毕业一年,凭什么能做金总的助理?就因为她漂亮吗?你看我,长得不比她差吧,学校也比她好,为什么我运气没这么好?真羡慕她,啥也不用干,还有自己的办公室,工资还拿得高……”
缪姐“嘘”了一声,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你可别再说这种缺心眼的话了,隔墙有耳啊。”
秦玉伶一脸困惑:“她怎么了?”
缪姐:“苏暮雪是金总的女朋友。这姑娘不知什么背景,听说在大学期间就跟金总好上了。现在的女孩儿,真是为了上位什么都肯做,金总大她十几岁呢。”
秦玉伶惊讶得合不拢嘴:“真的假的?我瞬间对这姐姐肃然起敬了!”
缪姐:“得了吧你,好好工作,金总还是一个好老板,争取早点儿转正,以后别背后议论苏暮雪。谁知道哪天她就掌权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茶水间的门被轻轻推开,苏暮雪端着咖啡走了出来。两人瞬间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她昂着头,迈着轻盈的步伐,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礼貌而克制地对她们点头一笑,走出了休息区。
缪姐脸色苍白:“都怪你,她肯定跟咱们没完!”
秦玉伶却毫不惧怕,她看了看门外,不见苏暮雪的身影,然后偷笑着说:“我看没事,这苏姐姐情商高,不会怪我们。”
苏暮雪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打开电视,在重播昨晚的《整点新闻》。她边喝着咖啡,边翻了翻手头的资料,听见电视里的画外音提到一句“由本台记者应晓雨报道”时,猛地一抬头,看见了电视画面下方那个熟悉的名字。她有些意外,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巧合,应晓雨来北京了。这个曾与她彻夜长谈的闺蜜、曾与她爱过同一个男人的好友,也在北京。许愿会不会也来了呢?那些大学时代最熟悉的人,会不会都在呢?
一只孔雀扑扇着翅膀,矫健地飞了起来,停在她窗边的阳台上。她吓了一跳,思绪被打乱,随即她又满怀惊喜地凑近,蹲下,隔着玻璃看着这只美丽的精灵。她忍不住打开门,想伸手去摸一摸。孔雀见状紧张地飞起来,逃离了阳台,但因为飞得太急,撞到了墙面,落下一根蓝色的羽毛。
她捡了起来,那根羽毛像一只硕大的蓝色眼睛,她看得出神。
沙璇刚下班,坐在那辆每天都会坐的公交车上。
她在一家商场的市场营销部做策划,每周都要策划和操办各种新品推广活动,尤其是逢年过节,吸引顾客能参与其中,维持商场的客流量。这份工作很适合她,只是她总是不满意一年来都没有提升的生活质量。一个月三千多块的工资,付完房租就只剩两千块了,每天紧巴巴地过日子,永远都觉得没有钱花。唯一吸引她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是能以最低的员工内部价购买这家商场过季的衣服和快要过期的化妆品。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马路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小车,心里有些不甘。网上总有鸡汤说,幸福感跟金钱没有直接关系,她最痛恨这句话。她想,像我这样没有男朋友、没有房子、没有车的女人,跟金钱没关系,那跟什么有关系?别跟我谈梦想,我的梦想就是不上班,现在只要给我一大笔钱,我能马上幸福起来。
她打了个电话给应晓雨,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晓雨,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回啊,我已经在路上了。”
“天天吃面条我都要吐了,咱们今天出去吃吧。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湘菜,搞活动,满100元返30元,尝尝呗!”
“好呀,一会儿见。”
应晓雨是沙璇的偶像,也是她大学的好朋友之一,曾经是个胆小羞怯的姑娘,现在已经是经济频道《整点新闻》的记者,每天冲在事件发生的最前线,像个男人一样勇往直前。沙璇把应晓雨当成了自己的尚方宝剑,不管是买到假货,还是打车被绕路,她吵架的必杀技就是:“我姐妹儿是《整点新闻》的记者,我要曝光你!”这话还挺管用,让她在北京屡战屡胜。
公交车在安贞附近的车站停下,上来不少乘客,瞬间被挤满了。公交车正要开走,她看了看车站拥挤的人群——这下班的时候,就能明白为什么首都又叫“首堵”了,公交车与地铁,聚集了大部分在北京努力生活的人。尽管人贴人,一身臭汗,有时挤完地铁,出站时觉得头晕目眩,但没有办法,来北京以后每一笔钱都要十分仔细规划,因为生活远比她想象中的难多了。
她在车站的人群里看到了韩家阅。他夹着一个公文包,头发又长又乱,焦急地等着另一趟公交车。
她打开窗户,喊了几声,但他没有听见。
她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来北京后他请客吃过一顿饭,在他公司附近的马兰拉面,之后近一年都疏于联络。
北京很大,大到即使是你很想见的人,也可以多年见不上面。她的工作很忙,他似乎也不冷不热,于是她想着,等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了再见吧,那时大家的重逢才有意义。等啊等啊,就等到了现在,她并没有变得更好,而他,看起来也没有更好。
她拿起手机,有些激动地拨通了韩家阅的电话。
“喂,家阅!我是沙璇!”
“哦,好久不见啊,你在哪儿啊?”
“我在回家路上,你呢?”她原本是想说“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你了”,但鬼使神差地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或许她潜意识在保护他作为一名优等生的自尊吧。
“我在希尔顿呢,就是三环燕莎的这个酒店。”
“哦,你在干吗呢?”
“我约了一个客户见面谈事呢,不跟你说了,我要上车……哦不,我要吃饭了!”
“好吧。”
她挂了电话回头看了看,离车站已经很远,她看不见韩家阅了。另一辆公交车可能到了,想必他已经上车了吧。他也坐着那一辆公交车,朝着他要去的地方奔波了。
车上摇摇晃晃,沙璇哼着小曲儿,心想晚上那家新开的湘菜馆应该挺好吃的吧。
太阳宫桥旁边一个老旧的小区里,有几个老年人在遛狗,站在路口聊着天,初秋了,偶尔有一片叶子落下来。
康一玉走过来问:“请问五号楼在哪里?”
老人指了指,她才发现刚才走错了,她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朝五号楼快步走去。
老人们对着她的背影议论。
“天也不热了,穿这么暴露,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可不嘛,小区门卫什么人都往里放。”
康一玉听见了背后的议论声,但懒得搭理。她从大学的时候就爱打扮,有时候爸妈都骂她,但她不以为然,难道为了让园子里的苹果不被人偷吃,就要把它们种得干瘪难看?没道理嘛。
她不算一个多漂亮的女孩儿,但总能招蜂引蝶,从不缺人追。
她很早就明白了,穿得露一点儿,什么事都简单一点儿,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骄阳文化的这份工作,虽然前台也不是什么耀眼的职务,但说出去好听啊,在一个业界知名的文化公司上班,总比那些苦哈哈搬砖的要强吧?更何况,她从不说自己是前台,有人问,她都答:“我是骄阳文化的行政专员。”听起来特别高大上。
她到了五号楼,乘坐电梯到了七楼。
这是个塔楼,楼道里阴暗潮湿,感应灯可能也上了年纪,要使劲拍手才会亮。她看见了706就在前方,走过去,按了门铃。
门打开,柏千阳的笑脸迎面而来。她端详着眼前的他,他穿了件米色的薄毛衣,看得出手臂与肩膀的线条,他的喉结突出,脖子的线条也很好看。
康一玉:“喂,不请我进去啊?”
柏千阳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抱歉抱歉,失礼了!”
康一玉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家里简陋但干净,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是午后在太阳底下晒着的棉被,那种暖暖的味道。
“你一个人住啊?”她问。
“刚来北京的时候跟许愿合租,那个地儿实在太小了,我跟他得挤一张床,一周前搬了新家,现在一个人住,你是第一个客人呢。”
“是吗?荣幸啊!”
“你喝什么?可乐、芬达,还是鲜橙多?”他问道,眼睛却注视着康一玉拉得很低的胸口,她的皮肤很白,瘦却显得健康。
“我不喝。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吗?我们是出去吃,还是你在家做?”
“你饿吗?”
“我还好,现在也还早。”
两人竟陷入一片沉默当中。
昨天周五,柏千阳下班之前对康一玉说,他搬了新家,庆贺乔迁之喜,问她有没有时间,康一玉当下就答应了。柏千阳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今天一醒来就收到她的短信,问具体的位置。这一年,他们之间交流不多,无非是收发信件,考勤打卡时会打个照面。他很清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集体,同事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慢慢观察,指不定惹了谁,就给自己以后的路种了苦果。但这些日子,他发现康一玉的生活过得很简单,上班下班都坐地铁,偶尔在博客上晒晒家里的猫和父母,是个没多大理想抱负的北方姑娘。
客厅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柏千阳坐得更近了一些,试探着凑过来搂住康一玉的肩。她笑了笑,并未拒绝。他亲了下她的额头,她配合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脖子。他被惹得兴奋了,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嘴唇,手像条鱼一样在她的身上游动。她双手勾住他的背,让他的身体贴得更紧一些。
他脱了上衣,结实的身体呈现在她眼前。这些年,他面容憔悴了不少,健身房却没少去。
康一玉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男人还有着少年般健壮而洁净的身体。推开他原本想帮她的手,她自己脱了衣服,一翻身坐在他的腿上,俯下身狂热地亲吻着他。
他闭上眼睛,沉重地呼吸着。他想起夏舟那张倔强的脸,凑近他,说“柏千阳,我可以为你去死”,竟然一阵激动,浑身颤抖起来。
很快就结束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有些抱歉:“对不起。”
康一玉俏皮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下次补上。”
他起身,穿好衣服,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做了几个菜。
康一玉:“卖相还不错,跟谁学的?”
柏千阳:“自学成才,尝尝吧。”
康一玉尝了尝:“不错。”
柏千阳:“吃吧。”
康一玉吃了一半,停下来:“柏千阳,我想问问你……”
柏千阳:“问吧。”
康一玉:“我们之间算什么?”
柏千阳沉默了一会儿:“除了是女朋友,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呗,我都无所谓。”
康一玉竟有些语滞,不再问了。
每周一是骄阳文化的选题大会,编辑们会提案汇报自己策划的选题,领导们进行讨论决定做还是不做。
柏千阳得意扬扬地坐在会议室,急切地等着会议开始。
最近有个网络写手叫叶欢,在天涯上连载商战小说《破局》,半年来赢得了超高的点击量,柏千阳从叶欢刚开始连载便一直关注,并加了叶欢的QQ,鼓励对方完成这部长篇小说,更是在最近即将完结的时候,签下了《破局》的独家出版合约。他铆足了劲儿想干一票大的,如果能做出一本轰动全行业的畅销书,他的职业生涯会因此步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会议上,副总编沈芸昭先介绍了几本引进版权的图书,然后说:“最后要重点说一下叶欢的《破局》,骄阳能拿下它的出版约,柏千阳功不可没!《破局》在天涯上已经是现象级的网络小说,业界也非常关注这本书的出版动向,我们经过讨论决定,这次由吴锦泉编辑来负责这本书,柏千阳辅助老吴做一些营销、策划的工作。”
柏千阳瞠目结舌,看了看沈芸昭,又看了看吴锦泉。
吴锦泉是骄阳的资深编辑,年近四十,但一直保持着对于书籍的热爱。他手里拿着《破局》的相关资料,说:“一定不负众望,千阳兄弟,我们合作愉快!”
沈芸昭正要继续往下说,柏千阳打断了她,他站了起来:“沈总,这是什么意思?”
许愿拉了柏千阳一把,他却毫不理睬。
沈芸昭:“你有什么想法?”
柏千阳:“大家都知道,这本书我跟了半年,叶欢是在我的鼓励下完成连载的。我对这本书有很深厚的感情,这明明是我跟的案子,为什么最后变成吴锦泉负责?麻烦领导给我一个解释!”
沈芸昭:“柏千阳,我刚才也表示了,这本书我们能拿下,你功不可没,但具体由哪位编辑做,不是你说了算的。叶欢之所以同意把书签给我们,你真以为完全是因为你吗?更重要的,是因为骄阳的品牌打动了他啊!业界对这本书期望值很高,书也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社会影响力,考虑到老吴比较擅长做这类题材,会让作者更放心,老板也更放心,综合考量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你并不是跟这个项目毫无关系啊,你——”
柏千阳:“算了,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尊重我的努力,我不接受这样的决定!”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沈芸昭叹了口气。
散会后,许愿回到工位,见柏千阳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着呆,他打开MSN,点出对话框。
许愿:老大,刚刚过分了啊……
柏千阳:你不懂。
许愿:我懂……对了,你说今晚去你的新家聚餐,还照旧吗?
柏千阳:照旧。
许愿赶紧在MSN上约好了应晓雨、满毅和沙璇,并告诉他们今天在公司发生的事情,让满毅提前买菜带过来,好好做顿丰盛的晚餐。
满桌好菜,但柏千阳依然闷闷不乐。满毅下厨,许愿打下手,两个女生倒是乐得清闲,应晓雨给大家斟酒,沙璇大呼小叫道:“满毅,你快点儿,饿死我了!”
端上最后一道麻辣鸡爪,菜上齐了,沙璇捞起一只鸡爪啃了起来。
应晓雨举起酒杯,说:“千阳,祝贺你搬新家!”
柏千阳不吭一声,一口见底。大家都看出他情绪低落。
满毅给他又添上,说:“老大,我支持你,什么破玩意儿,咱们不干了!”
许愿听了皱了皱眉,想要说点什么。
应晓雨:“满毅,你少说两句。”
满毅:“怕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大现在有经验了,出版公司那么多,何必待在那儿受气呢?”
沙璇吐了口鸡骨头,说:“就是,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说明咱们老大有出息!”
应晓雨瞪了沙璇一眼,又说:“别瞎起哄,现在工作不好找,逞能可以解决问题吗?依我看,去认个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新人就是来找虐的。你们怂恿他离职,能保证他的下一份工作不用受气吗?骄阳文化是业界翘楚,规范、专业,是一个很好的平台,我觉得你们领导说得没错,虽然你有功劳,但如果不是因为骄阳,叶欢未必肯签给你们。我想,这本书在天涯上那么火,找他的编辑一定不止你一个吧?”
柏千阳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当众宣布把我的项目给别人,我颜面何存?”
许愿举起酒杯,故意戏谑地说道:“老大,咱喝一个,你今天在选题会上,可真是威风八面,我好生佩服!我猜沈芸昭这辈子从没被人弄得这么下不来台,她颜面何存啊?”
柏千阳一巴掌拍在许愿的脑门上,笑着说:“你个臭小子,吃你的吧!”说罢也举起酒杯敬大家。
沙璇一口干,说:“哎,对了,听你形容那个沈芸昭,长那么难看,肯定心理变态!我跟你们说,我那领导,一个离了婚的更年期妇女,也够二的,有天下了班让我去帮她接孩子,把她的孩子送回家了,我以为完事了,居然让我给她家客厅换灯泡,我也是个女的啊!”
满毅见风使舵:“也是,老大,咱们大一的时候不也老被大三、大四的学生欺负嘛,正常,正常!”
应晓雨:“行了行了,我来总结一下。总之,老大你不能辞职,至少现在不能辞职。”
沙璇:“对,我也每天安慰自己,认不了干爹,就低头做忍者神龟吧!”
许愿:“还要感谢满大厨,今天特地请假提前买菜。”
柏千阳搂了一把满毅,挥挥手说:“各位,谢谢你们!我决定了,不辞职,如果今天得罪了那老妖婆,罚我去做清洁工我也认了,还好北京有你们,我才意识到,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来!走一个!”
满毅:“我的亲哥哥嘞,好样的!”
沙璇:“满毅,你赶紧的,给我发达起来,把骄阳那破公司收了!”
满毅:“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柏千阳被逗乐了,这时听见门被用力地敲响。
大家安静下来。
柏千阳:“谁?”
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我!房东!给我开门!”
柏千阳起身打开门,果然是房东夫妇。两人铁青着脸,冲了进来,看了看满桌残羹,又四处巡视了一遍,最后把警惕的目光落在四位客人身上。
女房东:“这都是什么人?”
柏千阳礼貌得有些谄媚地回答:“阿姨,他们都是我的同学。”
女房东瞥了他一眼,厉声呵斥道:“楼下老太太投诉你们扰民,我特地来看,不出所料,果然在这里非法聚会,男男女女,伤风败俗!”
沙璇:“喂,现在才八点多,吃顿饭怎么成非法聚会了?”
应晓雨:“您这是在侮辱人,请您收回刚才说的话!”
满毅:“就是,你的房子隔音不好,还赖我们!”
男房东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我早说别把房子租给外地人,你不听,迟早出事儿!”
柏千阳:“外地人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他捏紧拳头,被许愿一把摁住。
女房东叉着腰,声音又高了个八度:“怎么着,打人啊?你打我试试看啊,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还没人敢打我!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不守规矩,给我滚出北京!”
男房东也盛气凌人地给老婆壮胆:“说得好,谁知道你们一伙人会不会在我家搞什么违法活动!我要报警!”
柏千阳突然大吼一声:“你再说一遍!”
女房东浑身一颤。
柏千阳挣脱许愿的手,冲上前一把抓住男房东的胸口,怒吼道:“我叫柏千阳,你记好了!我是你的租客,通过正规途径签订租房合同,按时付你房租,一分不少。你是本地人,你有优越感,没问题,但请你不要侮辱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是外地人,但我们循规蹈矩,凭本事吃饭,没有比你低一等!你如果不向我们道歉,我今天跟你没完!”
男房东抓住他的手,两人扭打起来。
邻居听见吵闹声,都出来看热闹。
女房东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报警啊!快报警啊!我几十岁的人了,被一群外地来的野小子欺负啊,我不活了!你们快来救命啊,要打死人了啊!”
许愿与满毅上前劝架,现场一片混乱。沙璇欲帮忙摁住男房东,女房东趁乱掐了沙璇一把,沙璇回头一脚踹在她脸上。
没多久,警车鸣笛声响起,小区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
两名巡警闻声上楼,大家这才放开手,屋子里一片狼藉。
女房东原本已经站起来了,一见巡警立马又坐回地上:“警察同志,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我年纪大了,腰也不好,禁不起这群外地人对我拳打脚踢啊!”
男房东怒气未消:“对,一群外地流氓!今天要不是警察来了,我一定要为民除害!”
柏千阳气得浑身颤抖,挥起拳头又要冲上去,被许愿一把抱住。
应晓雨拿出名片递给巡警:“警察同志,我是经济频道《整点新闻》的记者应晓雨,今天是我们同学聚会,来为朋友庆祝乔迁之喜,我们可能大声了点,让人投诉了。这两位房东闯进来指责我们非法聚会,我同学租这个房子是签订了正式合同的,所以有两点我要说明:第一,你们未经允许擅自闯进来,违反了租户保护的条例,我希望你们道歉;第二,你们说我们非法聚会,希望你们拿出证据,否则,我可以告你们诽谤!”
男房东:“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是我的房子,我还不能进来了?”
应晓雨:“我还没说完呢,我做过一系列关于出租房的报道,如果我没猜错,您二位并不是怪我们扰民,应该是你们遇到了肯出更高租金的租户,又怕付违约款,所以想用这样的方式逼他搬家。”
女房东:“你们一群外地人仗着读了点书欺负我们是吧!”
巡警伸手示意她住嘴,他四处看了看,说:“你们别一口一个外地人,我也是个外地人,外地人没有比你们低人一等!刚才这小姑娘解释得挺清楚了,你们这就是普通的民事纠纷,他们几个年轻人在北京租房不容易,你们房东和租户要互相信任,平白无故说人家非法聚会,往轻了说是人身攻击,往严重点儿说就是诽谤。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也不能打架!”
女房东立刻配合着巡警,大声哀号起来:“警察同志,我站不起来了,腰扭伤了,我要他们带我去医院检查,赔钱!”
正当众人不知如何应对时,沙璇也顺势躺了下来,她的哀号声比女房东更尖锐:“哎哟,我的妈呀,我浑身疼,我动不了啦,我好像失忆了,是不是脑震**啊,刚才发生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你们快带我去医院,我明天还要跟客户谈生意啊,几个亿的项目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巡警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对男房东说:“为了安全起见,你们都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女房东见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白了沙璇一眼:“算我倒霉!我不去了!”
巡警:“互相道个歉吧,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女房东:“唉,我……我对不起各位了,就当我倒霉,栽在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手上了!”
许愿见柏千阳无动于衷,只得上前息事宁人:“叔叔、阿姨,对不起,我们不应该动手!”
柏千阳仰起头:“这房,我不租了,我今晚就搬!”
两位房东对视一眼,忍不住偷笑。
许愿依然租住在刚来北京的小开间里,柏千阳当晚便把行李打包好,运了过来。收拾妥当,已经是凌晨时分,日光灯坏了,许愿把立式台灯的灯罩拧得朝上,暖黄色的灯光迅速布满整间房,温馨又写意。
柏千阳洗完澡,钻进被子,一把抱住许愿:“我注定得跟你睡!”
许愿推开他,笑着问:“你今天干吗要搬走呢?那两口子不是服软了吗!”
柏千阳:“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这帮靠收租过日子的人,都不用上班的,有的是时间,现在看来他们打定主意了不让我住,如果我不搬,以后天天来,各种理由找碴,烦都烦死我!所以,得嘞,我认输,惹不起我躲得起!”
许愿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我们能自己买房,就不用受这窝囊气了。”
柏千阳:“咱们加油呗,总有一天一定能住上自己的房子。不过,这几天我只能寄人篱下了,你现在算我的二房东喽!放心,我找到房子就搬。”
许愿:“你要不嫌挤,住多久都行。”
柏千阳:“我也就客气客气。”
没多久就听到了柏千阳轻微的鼾声,许愿却失眠了,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漂泊,随时都会被惊涛骇浪掀翻,然后沉入海底。他想,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吧。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他们每个人都像这叶扁舟,逆风前行,却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可是,苏暮雪又漂向哪里了呢?一年不见了,她还好吗?快乐吗?幸福吗?她有没有在这样失眠的夜里,想起曾经陪伴在她左右的这群人呢?
第二天一早,柏千阳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绝口不提辞职,还催着许愿“快点,别迟到了”。到了公司,他径直走向沈芸昭的办公室,敲开门,满脸谄媚地走了进去。
柏千阳:“沈总,昨天我冲动了,真抱歉。”
沈芸昭原以为他会以辞职要挟公司,面对他的道歉有些诧异,她说:“你知道自己冲动就行了,公司的决定不是轻易做出的,希望你以后成熟点,骄阳没有义务教小朋友如何做一个大人。”
柏千阳:“您批评得是,我一定改正!”
沈芸昭看了看他,说:“行了,你出去吧,我还有事。”
柏千阳点点头。他前脚刚迈出门,许愿后脚便走了进来。
许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资料,轻放在沈芸昭桌前,问:“沈总,昨天选题会上,我提案的系列文集《木兰》,您好像没有提到,不知道这个项目,您考虑得怎么样?”
沈芸昭拿起资料看了一眼:“许愿,这个资料我看过,相关的文稿我也看了,不过我觉得很难做,你的压力会很大,现在这种散文集都卖得不好……”
“沈总,这套书的质量挺高的,虽然散文集不好卖,但我们每一本都有一个能引起读者共鸣的主题,我——”
“那也没什么区别啊,这些都是没有知名度的作者,写得再好也没用。”
“沈总,作为一本书,写得好不是最重要的标准吗?”
“写得好当然是评价一本书好与不好最重要的标准,但一本书能不能顺利地出版,写得好倒不见得是最重要的标准。你召集的这些新作者,文笔都不错,大方向也挺好的,但缺少一个点说服我接受它。比如,你告诉我这本书是某个畅销书作家主编的,或者,你收录了某个大作家最新的短篇,那么我觉得能做,甚至可以往大了做,但你没有。骄阳是个公司,有业绩压力,我们没有义务扶持和帮助新作者。”
“沈总,我希望可以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想幸运的是,他们能握紧彼此的手,在这柔软与坚硬并存的旅途上,至少不是孤独的路人。我做一些更详细的案例分析给您。”
“许愿,这个事情,就先这样吧。你有这工夫,不如把公司分配给你的任务完成好,有几个大作家的书,销量有保证,你可以挑一个来做。”
“明白了。”
许愿回到工位,刚坐下,MSN对话框跳了出来。
柏千阳:哥们儿,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丧?
许愿朝柏千阳的方向看过去,柏千阳眨眨眼,做了个鬼脸。许愿叹了口气,在键盘上敲下:我策划的《木兰》书系,老妖婆不让我弄。
柏千阳:她眼瞎了,你别气。
许愿:我只是觉得挺有挫败感的,瞬间懂你。
柏千阳:别走心,千万别走心!我昨天就是太走心,所以栽进去了。这就是份工作,跟情怀无关,跟文学也无关,咱们别看得太高尚了,伺候好这些爷,努力往上爬。等我们牛了,再做自己想做的事。
许愿:说得容易……
柏千阳:做起来也容易,哥教你。
许愿:怎么做?
柏千阳:首先……你得学会——不、要、脸!
许愿:滚,不说了。
柏千阳:乖,不气了。
许愿关了对话框,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又飞过一只孔雀,那抹浓郁的蓝色借着刺眼的阳光晃过来,苏暮雪缓过神,看了下钟,开会时间快到了。自从上次在电视里看到应晓雨的名字,她常常会发呆,想起一年前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个身影,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许愿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他们又在同一座城市了,会不会又在某一个时刻擦肩而过呢?此刻的他,会不会也在某个窗边发着呆?
她依然像从前那样,静静地坐在一角,听着大家高谈阔论。待会议临近结束时,她拿出一个册子,说:“金总,之前有一个项目,是一家主营气象科技的公司,投资部之前做了评估,认为投资意义不大,我去了解了一下,还是值得做的。”
缪姐有些诧异,说:“苏小姐,这个公司做的项目我们都不熟,无从判断啊,而且小公司,孵化起来很花时间。”
苏暮雪放下手中的画册:“缪姐,您来公司比较早,应该知道K&T一开始只有三个人,每个公司在一朝成名之前,都是默默无闻的小公司。金总之前在长沙待了四年,为的就是扶持一家创业型公司,现在这家公司已经上市了。如果只投那些我们熟悉、保险,却老龄化的行业,而一味地抗拒新的,我们的眼界会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井底之蛙。我去这家公司考察过了,他们的底子不错,一群年轻人,创业热情很有感染力、很有前景,需要的资金也并不多,相关的数据分析我稍后会发给各位。”
缪姐:“苏小姐——”
苏暮雪:“今天差不多就这样吧,金总还要休息,散会!”
金岳笑了笑,站起身,与其他领导班子成员边聊边走了出去。苏暮雪紧跟其后,路过秦玉伶的工位时,轻叩了一下她的桌面。秦玉伶见状,赶紧跟着苏暮雪走进她的办公室。
苏暮雪坐下,指了指面前的那把椅子:“坐。”
秦玉伶心头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说:“苏……苏小姐,我站着就行。”
苏暮雪:“让你坐你就坐啊。”
秦玉伶紧张得腿一抖,像摔了一跤似的,坐了下来。
苏暮雪:“来公司多久了?”
秦玉伶:“半……半年了,苏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那天在茶水间我只是好奇打听了一下,没……没有恶意的,缪姐说的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苏暮雪:“K&T是个务实的公司,在公司有很多值得关心的东西,那些八卦谈资,就留在下班之后吧。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我连联大的毕业证都没拿到,大学学的也是个没用的专业。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珍惜现在的这个工作机会。”
秦玉伶:“苏小姐,对不起!我知错了,您不会打算……我可以改的……”
苏暮雪:“我看了一下你这半年的工作记录,你很用功,也很聪明,所以我决定提前给你转正,而且把你调来我身边。”
秦玉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有听错吧?”
苏暮雪:“我挺喜欢你的,你有种非常强烈的企图心,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我需要这样的人。大学时我参加过学校的辩论赛,你让我想起总决赛时,我很欣赏的一位对手,可惜的是那四年我和她都没有成为朋友。但我想,我们可以。”
秦玉伶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苏小姐,我……我太高兴了!”
苏暮雪:“好了,你出去吧,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秦玉伶点头哈腰地离开。
苏暮雪看着那扇刚被合上的门,想起刚才会议上那些人的表情,他们一定在想,什么玩意儿,一个傍大款的小丫头片子敢跟我们这么说话,不就是靠男人吗?即便是刚才满嘴感恩的秦玉伶,堂堂名牌大学的高才生,给一名联大肄业生打工,也一定是不服的。
她笑了笑,心想:真可笑,不靠男人,难道靠命吗,命给过我什么?
柏千阳在许愿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再次搬走了,他的行李不多,两个大包就搞定了。他总跟许愿说,没有买房子的时候不想添置太多东西,不然搬来搬去麻烦。帮他归置好,许愿打车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罗阿姨的电话。
“小愿,吃蛋糕了吗?”
“吃什么蛋糕?”
“笨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许愿这才恍然大悟,曾经那么在意生日的自己,慢慢也忘记了这一天他是唯一的男主角。他在家楼下买了个小蛋糕,因为太小,只能插一根蜡烛。他吹灭了蜡烛,两三口便吃下肚去。五年前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人孤单地度过,不知道明年、后年,或者十年之后,陪在身边的会什么样的人呢?
他打开电脑,登录博客,很多人给他的“许愿池”留言,祝福他生日快乐。原来注册博客时留下了自己的生日,被这群网上的粉丝注意到了。刚想点击“发表博文”,好好写一篇生日的感怀,QQ突然响了。点开一看,是幽灵公主,她发了一句:阿西达卡,生日快乐。
阿西达卡:谢谢,你也还没睡?
幽灵公主:想等着给你一个祝福,你的生日怎么没庆祝?
阿西达卡:以前觉得生日很重要,担心如果生日不够开心,那接下来这一年都会不开心。现在觉得无所谓了,一天一天,都是过,路上那么多行人,看他们的表情,也没有几个开心的,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不开心是常态吧。
幽灵公主:你还没找到你的女朋友吗?
阿西达卡:还没有,我的博客签名永远都不会变,她看到了如果想见我,会留言给我的;如果不想见我,那我们的见面就没有意义。我现在还是个小兵,找到她也给不了她什么。等我有足够的力量,成了将军之后,我一定会去找她!
幽灵公主:她可能不需要你是个将军。
阿西达卡:她需要,不然她当初为什么要走?
幽灵公主:你很执着……
阿西达卡:一个人如果没有固执地坚持点什么,那么活着也很无趣吧?
幽灵公主:很晚了,你该睡了,将军。
道过晚安,许愿坐在电脑前,看着幽灵公主已经变成黑白的头像发呆。这一年他们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他依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不管她是苏暮雪,还是某个在某处静静观察着他的老朋友,或者只是一名喜欢听他倾诉的陌生网友,他都很庆幸她的存在。她让他在每个孤独的深夜可以毫无顾忌地**自己的一切,就像一个任由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别人可能不懂的心事的树洞。
【第二十章】 分开旅行
尽管他们重逢的时候笑着说对方“你怎么什么都没变”,但他们都很清楚,时间在重新塑造着他们。
又一年,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大学时,日子是一天天过的;毕业后,是一年年过的。仿佛编了几本书,开了几次会,聚了几次餐,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北漂的人,大多没有闲情逸致去感叹时光的流逝,他们只会计算着,这一年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许愿并没有放弃《木兰》这个项目,他通过自己的博客认识了不少作者,交流过关于这套丛书的想法之后,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他并不担心沈芸昭的态度,他始终相信,只要写得好,哪怕不在骄阳,也一定有机会出版。
他处理完公司的事情,中午照旧在楼下的餐厅点了个青椒肉丝盖饭,刚开始吃,柏千阳来了。编辑是枯燥、烦琐的工作,在公司只能靠MSN交谈,所以格外珍惜吃饭的时间。
“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没给你点。”许愿边吃边说。
“我不吃了,特地来跟你说个好消息,沈芸昭同意我的新项目了!”他手舞足蹈地说着,“还记得我去年跟你提过的写作团队计划吗?她拍板了!”
“真的假的?具体是什么,我有点忘记了。”
“我在网上招募了一群枪手,根据我策划的主题完成书稿的撰写,然后我们自己包装一个作家出来。她什么都不用干,只负责形象宣传,与粉丝交流互动,有任何粉丝爱看的主题,我们就迅速让团队第一时间写出来。现在我瞄准的市场是女生,她们爱幻想,但又没机会早恋,所以需要这样的图书来满足她们的爱情想象!沈芸昭听了很认可,现在已经让团队开始同时写三个故事,下个月就能完成。现在国内急缺言情小说家,当年台湾地区于晴、席绢那帮人,都有着大量的拥趸,一个月出一本,粉丝都觉得不够看,我准备如法炮制一个内地的言情天后!你觉得这个概念怎么样?”
“既然你已经开始了,何必问我的意见?”许愿埋头继续吃着,他对于柏千阳的**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要问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说,这个项目做成了,写作、出版就可以程序化生产了,我们也不用受制于作家,市场上需要什么作家,我们就提供什么作家!”
“你别怪我泼冷水。”许愿放下筷子,“让文学出版变成流水化作业,包装那些根本不懂写作的作家欺骗读者,我觉得这是违反市场规律的,它可能会得到一些短暂的成功,但对这个行业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伤害!”
“喂,你今天吃火药啦?我来是想得到自家兄弟支持的,不是来听你上课的!再说了,伤害这个行业,有什么关系?项目成功了,我们才有机会掌握更多的资源。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你赚不到钱,就是个loser,路就会越走越窄。传统出版未来一定会走向末路,如果不开拓新的运作模式,你会被淘汰的!”
“世界永远不会淘汰认真创作的人,真正能得到读者尊重的还是用心写作的作家。你会迷失自己的,我希望你终止这个计划!”
“你疯了吧?我好不容易得到沈芸昭的支持,为了这个计划我前后准备了一年,我可不想又跟《破局》一样功亏一篑。你看看咱俩现在的工作,上班、下班、看稿、校对、伺候作者,日复一日的生活我早就厌倦了。如果不早点改变,未来十年、二十年,我们依然在做这些琐碎无聊的工作,这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并没有故步自封,我也在准备《木兰》,出版这套书,是我的职业理想,可能不会在商业上取得多大的成功,但一定是一套被人尊重的作品!”
“省省吧,尊重?得到这一小撮人的尊重有什么意义?沈芸昭说得没错,你离市场太远了,不知道现在买书的都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想看什么。老百姓太苦了,他们想要美好的、温暖的,哪怕是短暂的,他们喜欢心灵鸡汤,喜欢虚构的童话世界,他们想在书里体验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快乐,也想在书里爱一个生活中不能爱的人,他们想要很多,唯独没有文学!”
“抱歉,我没办法给你祝福,我先走了!”
许愿拿起背包,离开了餐厅。柏千阳失落地叹了口气,他还以为许愿会跟他一样兴高采烈,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他原本还订了KTV的包厢,打算晚上约大家庆祝一番。
不到三个月,柏千阳组建的创作团队完成了三本书,分别叫《粉红少女爱上我》《恶魔王子的秘密》《公主的**》,语言浅白,剧情狗血。沈芸昭看过书稿之后,把柏千阳叫到办公室,有些疑惑地问:“千阳,概念挺好的,但写得有点儿太水了,我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能行吗?”
柏千阳像打了鸡血似的站了起来,**澎湃地说:“沈总,如果您不喜欢这三本书,那就太好了!”
“怎么说?”
“因为这三本书根本不是给您看的啊!”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这次我们做了精准的市场调研,针对的市场很明确,就是那些爱做梦的少女。在创作前期,我的团队在不同的论坛里发布了数十个大纲,由她们投票挑选出最想看的故事,根据她们的胃口进行创作,用的也都是学生熟悉的语言与桥段,完全贴合她们的审美喜好,所以您当然不会喜欢!”
沈芸昭:“同时推出三本书,会不会太快了,要不我们先推出一本来试试水?”
“我们要在第一时间迅速占领市场,让读者们突然发现所有书店铺天盖地都是这套书,一本书的影响力有限,三本书同步亮相,这个新作家会更快地被大众知道!”
“那这位你要推出的新作家是谁呢?关于创作团队的运作,我们是一定要保密的,读者都很敏感,她们也希望对于作者有情感上的依赖与投射。”
“放心吧,这个作家的笔名叫玉蝴蝶,名字也是在网络上投票选出来的。”
“她是谁?能配合我们进行营销宣传吗?”
“当然可以,她就是我们公司的前台,康一玉!”
三本新作被包装得花花绿绿,封面像少女贺卡一样金光闪闪。它们被码成堆,迅速占领了各大书店畅销排行榜的位子。像柏千阳期待的那样,这三本文笔幼稚的小说,变成了小女生们的枕边书,不敢早恋的她们在书本里谈了一次又一次的恋爱。
不出半年的时间,由康一玉“扮演”的新生代作家玉蝴蝶,迅速因为这三本小说打响了知名度,所到之处众星捧月。康一玉在柏千阳的授意下,编造了一套动人的说辞——她是一个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孩儿,但从小热爱文学,为了有机会出书,于是来到了骄阳做前台,白天勤奋工作,晚上潜心写作,最终被公司发现了她的才华。她摇身一变,成了学生眼里最能为她们发声的“蝴蝶姐姐”,她草根的身份成为励志的典范,被人们热烈地讨论着。她在不同的场合反复强调:“我不是什么作家,我只是潜伏在文坛的普通人,所以你们有的伤感我也有,你们有的痛苦我也有,当然,你们有的甜蜜我也有。”
这段话被小女生们奉若《圣经》,作家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职业,原来她可以诞生在普通人之中。
骄阳文化为这个成功的案例在喜来登酒店召开了一次表彰大会,骄阳的总裁萧天翔也亲临现场。萧天翔刚过五十,年轻时也在体制内的出版社做过编辑,传说当年是因为违规操作被单位开除的,此后加入了创业大军。骄阳属于国内最早的一批民营文化公司,每年畅销榜上总有几本是由骄阳出品,萧天翔深谙炒作之道,骄阳在他的掌舵下早已成为业界最知名的图书品牌。
大会开启,沈芸昭在大会上**万丈地宣布,三本新作的销量已经达到一百万册,玉蝴蝶创下了新人作家的销售奇迹。三个月后,她将再度推出两本新作——《落魄公主的传奇人生》和《豪门穷书生》,这两本书的首印量分别为五十万册,这个数字再度轰动全场。
许愿坐在台下,自言自语道:“一群疯子……”
萧天翔被现场的**打动,他说:“新作家一出道能这么受欢迎,实属罕见,我想了解一下这其中的运作模式,我也来学习学习。”
柏千阳正要开口说话,沈芸昭看了他一眼,抢先说道:“萧总,我作为玉蝴蝶的幕后推手,非常高兴您能认可我们的成绩!我们组建了一支写作团队,他们定期收集素材,与学生们进行互动,了解他们的喜好和最新的流行元素,最后团队再根据整理来的素材进行创作,所以玉蝴蝶的每一本书都是完全根据市场的需求来进行创作的。读者们觉得自己有参与感,也认为玉蝴蝶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她迅速积累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人气。我相信,玉蝴蝶这种偶像作家的出现会改变整个行业的格局,写作再也不是闭门造车、十年磨一剑的工作,作家也将被拉下神坛。我们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制造作家,批量生产,这一定会成为轰动全行业的现象级事件!”
萧天翔带头鼓掌。现场来了不少发行商,大家对于玉蝴蝶之后的作品都充满了期待,听完沈芸昭的发言更是激动地欢呼,声浪一阵又一阵。许愿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却更加坚定,他知道自己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柏千阳有些着急了,他站了起来:“萧总,我是柏千阳,是这套书的责任编辑,跟您汇报一下,这个项目我钻研了一年多,玉蝴蝶也是我——”
沈芸昭:“玉蝴蝶是我一手发掘的,萧总,您可能不知道,这位玉蝴蝶其实是我们骄阳文化的前台呢!她根本不懂写作,但我们有一套非常完整的包装方案,所以读者们对此深信不疑。她的成功是一套成功的模板,我对接下来生产新的作家更有信心!小柏,你也为这个项目的成功付出了很多努力,值得表扬!对了,我还没向大家介绍,小柏是一位新编辑,来公司两年了,年轻人很有想法,做事虽然有点毛糙但还是很不错的,没有他辅佐这个项目,不会这么顺利。”
萧天翔看了看柏千阳,大笑道:“我们骄阳真是藏龙卧虎啊!”
沈芸昭:“谢谢萧总创造了骄阳这样的平台,让我们都能发光发热!未来的日子里,希望大家在萧总的领导下,继续努力!加油!”
又是一阵声浪,台上的横幅里,“骄阳文化”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沈芸昭路过柏千阳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要急,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表功呢!”
他看着沈芸昭的背影,小声骂了句:“老妖婆!”扭头一看,许愿正站在他身边。
许愿:“恭喜你,不管怎么样,算是成功了。”
柏千阳耸耸肩:“有什么用,功劳全被老妖婆抢去了,我就是个干活的。不过属于我的,我一定会要回来,现在的一切,说明我做的是对的。”
许愿沉默片刻,说:“作为一名骄阳的员工,我为你骄傲,因为你让公司赚了钱;但作为朋友,我的态度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希望你能收手,文学是很神圣、庄重的,你的这些操作手段——”
“许愿!”柏千阳打断了他,双手搭在许愿的肩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要明白一点,这是我的职业,出版这些受欢迎的书有什么错呢?满足读者的需求才是一个图书编辑应有的职业道德。你是一个对文学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但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高尚,文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来骄阳从来都不是因为情怀,我只把它当一份工作。你享受的尊重,满足不了我,我喜欢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让我觉得,北京我没白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你改变不了我,我会按照我的计划继续走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成功,把沈芸昭踩在脚下,到时候,希望你能以我为荣!”
许愿一声不吭,柏千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阿西达卡:我有点迷茫。
幽灵公主:为什么?
阿西达卡: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成功?
幽灵公主:遵从自己的内心,骄傲地活着,这就是成功。
阿西达卡:可是大众往往更认同另一种成功——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名利双收……我坐在其中,像个异类,我不知道这样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幽灵公主:这样的坚持,让你依然是许愿,没有被这个世界改变,如果你因为迷茫而做出妥协与退让,变成了另一个许愿,当你有天与女朋友重逢时,她能接受那样的你吗?
阿西达卡:或许,她也认同那样的成功呢?
幽灵公主:她不会的。
阿西达卡: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是她?
幽灵公主:我只是相信你不会看错人。
幽暗的灯光下,柏千阳再次探索着康一玉的身体,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享受着欲望给他们带来的满足。康一玉每周都会来,她能从这个将她一手捧红的男人身上找到一种被征服的快感。他的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兴奋不已,他的每一次拥抱都让她不想结束。
“你怎么会这么懂女人!”她躺在他的怀里。他们习惯了结束之后多抱一会儿,哪怕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湿透的身体也要紧紧地贴着。
“有吗?”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换作是从前他可能会得意地吹嘘起“柏三周”这个外号,但现在他对女人突然有种厌倦感,准确地说是完事之后。
“你今天很沮丧啊。别想了,沈芸昭那人就那样,老女人嘛。听说她老公根本不回家,小三连孩子都生了,但她就是不离婚,总等着老公回心转意,怎么可能?人家小日子都过上了,怎么可能理一个满脸痘坑的黄脸婆?你说,像她这样没人要的女人,能不从别的地方捞点儿成就感吗?你不同了,年轻力壮,前途一片大好。”
“被她踩着太憋屈了,我得想想办法。”
“怕什么,玉蝴蝶是我啊,我是你的,任你差遣!”
“别傻了,玉蝴蝶只是个虚名,她只要再找个替代品,换个笔名,雇一帮新的写作团队来做枪手,玉蝴蝶的成功是完全可以复制的。而且你别忘了,‘玉蝴蝶’的名称使用权是在骄阳,离开骄阳你就是一个名叫康一玉的前台。”
“那怎么办啊,我可不想回去做前台了,我不管,你想办法弄走沈芸昭,我要继续做我的玉蝴蝶!”说完她像条蛇一样缠住柏千阳,让他透不过气来。
“我去洗澡了,你一会儿该回去了。”
“今天我想睡在这里。”
“不行。”
柏千阳挣脱开来,起身走进浴室,水流声传来。
“你为什么从不让我在这里过夜?”康一玉站在浴室旁,娇嗔地问道。她看着眼前这具年轻美好的身体,她不是没想过跟他恋爱,但他从来不提及他们的关系,仿佛那是个雷区。每次完事之后,他都变得异常冷漠,而她只能落寞地回家。
“我不习惯。”
“那我们到底算什么?”
“你是玉蝴蝶,我是你的编辑。”
“我不想做玉蝴蝶,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你刚才还说想继续做玉蝴蝶。”
“我既要做玉蝴蝶,也要做你的女朋友!”
康一玉推开浴室的门,冲进去抱住他,水流落在她头上,她在水中吻住他的嘴。他不反抗,也并未迎合,对着水流冲洗着头上的泡沫。
两人在水流中抱得越来越紧,她抚摸着这具似远似近的身体,她无数次想要将这具身体据为己有。柏千阳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把她按在墙上,激烈地吻下去。
泡沫在地上被水花化开了,顺着他们的脚,“哗哗”地流走。
关上水龙头,应晓雨抽了两张纸擦干手,对着镜头看了看,黑眼圈越来越严重。走出洗手间,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跟她打着招呼,她已经是《整点新闻》出色的记者之一。
此时窗外正下着大雪。办公室是地暖,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衣,齐耳的短发更显干练。她走进办公室,脑子飞快运转着。这恶劣的天气,换作是在大学时代,她或许会伤春悲秋好一阵子,在摘抄本上写点关于雪花的句子。那时她是林黛玉,现在却变成了孙悟空。
她走过同事的工位,说:“今天下这么大的雪,市政如何解决出行问题,做今天的重点新闻,然后你再关注一下有没有车祸。”
同事点点头。她打开一瓶咖啡,喝了一口,这时制片人走进来说:“晓雨,你有空吗?方便的话来一下我办公室。”
她回头做了个“OK”的手势,放下咖啡,起身走过去。
“你现在太忙了,组里给你配个搭档吧,之前你不是一直嫌人手不够嘛。”他边走边说。
“什么人,靠谱吗?太差了我宁愿一个人。”
“挺好的,刚从长沙过来,听说还是你联大的学弟呢!”
“是吗?那估计够呛,联大最优秀的已经在这儿了,哈哈!”
推开门,坐在旁边沙发上的一个年轻男子站了起来,熟悉的平头和笑容。
“蜗牛!”应晓雨惊喜地叫出了声。
“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牛渥,他也是联大新闻系毕业的。”制片人介绍道,“你们认识就最好了。”
“学姐好!”蜗牛长高了,但眉眼依然青涩,笑起来还是那么阳光开朗。
“突然袭击,你可真行!”应晓雨一拳打过去,蜗牛娴熟地躲开了。
“那我就不管你了,”制片人拍了拍蜗牛,“一会儿让行政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蜗牛,你在这儿等我,我先忙,下班了一起吃饭。”应晓雨笑着离开了制片人的办公室。
这几年,应晓雨很少见蜗牛,因为家庭关系,这几年的除夕,她都没有回湖南,而是选择在北京加班。北漂的人们在头几年都会像失踪了一样,在陌生的城市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毕业后急于建立一个成熟的社会角色。在这样漂泊的时光里,她用繁忙来武装自己,跟蜗牛只是偶尔通个电话,几乎都要忘了他的存在。有一年,蜗牛在北京考研,曾经相约吃饭叙旧,可因为突如其来的采访任务而错过。后来听说蜗牛考研失败,回长沙工作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他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了这里。
下了班,应晓雨打了个电话给沙璇,说晚上不回去吃饭,然后和蜗牛去了电视台附近的湘菜馆。
“北京的湘菜,都被改良了,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家还算正宗,至少不勾芡。”应晓雨边点菜边说。对于一个初到北京的湖南人,吃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不挑,好养活,联大的食堂都能吃,全国搁哪儿都死不了!”他笑着说。
“对了,你怎么来了?都没告诉我。”
“告诉你了哪儿来的惊喜呢?还记得在联大的时候,你在《快报》实习,因为不想参与制造假新闻而辞职,那时我就跟你说过,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做搭档,你负责揭露真相,我负责保护你,现在终于实现了!”
“谢谢你,蜗牛,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毕业后,我没考上研,然后去了长沙电视台工作,但我知道,我未来一定要来北京的。这两年我也准备得很充分,赶上了《整点新闻》招新,很顺利就考上了。”
“蜗牛,我敬你一杯,欢迎你加入北漂大军!”
两个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接到应晓雨的电话时,沙璇刚被领导骂了一顿。由她参与策划的圣诞亲子活动,因为宣传时没有说明赠品有限,导致现场没有领到赠品的顾客们不乐意了,在商场中心广场上闹着要退货,最后紧急调来一批超值的赠品才解决。因为这事儿她已经被骂好几天了,其实跟她并没有太大关系,但也只有她背了这个黑锅才能平息,被扣年终奖不说,原本她是有机会升任业务主管的,现在看来也没多大希望了。她挂了应晓雨的电话,坐在工位上发呆,心想,这么个破公司,就算提拔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还能上天啊!
肚子正饿着,她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准备回家煮点饺子吃。外面正大雪纷飞,走出商场大门,刚撑开伞,她看见一辆白色的别克轿车停在面前,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车边,是韩家阅。他穿一件黑色大衣,系着褐色围巾,短发显得神采奕奕,站在大雪中冲她灿烂地笑着。
“你……你怎么在这儿?”沙璇蒙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灰头土脸的,身上这件黄色的棉袄还沾了油渍,头发也两天没洗了。
“接你下班啊!上车吧。”他绅士地打开车门,把手放在车门上方,以防磕着她的头。
“你……你的车?”
“对,我的车,刚买不久。”
沙璇迷迷糊糊地上了车,暖气袭来,她摸了摸被冻得僵硬的脸,心想着,这不是梦吧?
“我们去哪儿?”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声音太大,惊醒了自己的美梦。
“我请你吃饭吧,咱们去希尔顿,东三环燕莎那家酒店,我常在那儿吃。”他开着车,眼睛望向前方。
因为下了雪,路上有些堵。窗外公交车站有很多很多人,他们在大雪中焦急地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班公交车,拼命挤上去,那辆车能载着他们去往被称为家的地方。
“等等,你是挖到秦始皇的墓了,还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突然发现亲生父亲是李嘉诚啊?”
“我去年开始做书商,跟几个朋友一起做图书生意,专门卖地方二渠道市场,没想到这一年赚了不少钱,而且越做越顺,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他恢复了当年的趾高气扬,不再是那个落魄的失败者。
她想起一年多前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韩家阅,觉得一阵恍惚。
“谢谢你发达了还能想到我。”
“沙璇,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为什么?”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只有你关心我,逢年过节,你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给我发短信,这些短信我都没删,每一条内容都不一样,但都很温暖、动人,成为我生活下去的勇气。这几年,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北京游**,我经常问自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就容不下我呢?我不得不承认,从大学时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变成如今漂在北京的外地人,我真的失去了很多。大家不屑跟一个loser来往,我也害怕面对那些对我抱有希望的旧友。只有你,一直努力维系着我们的关系,你是我在这个无情的城市里唯一的安慰。”
沙璇不说话,眼睛看着前方堵着的长龙,大片的雪花敲打在挡风玻璃上。韩家阅的声音在车里轻轻地响着。
“沙璇,你知道孤独的滋味吗?有一年除夕,我没有回长沙,租的那个房子暖气坏了,零下十摄氏度跟冰窖似的,我只能买了点煤在家烧了取暖。煤火很旺,房间瞬间变得很暖和,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腿不能动了,这才意识到应该是一氧化碳中毒,我拼命地挪到窗边,伸手想去打开窗,但一直站不起来。离窗户的插销只有半米,我用了五分钟才够着,打开之后冷风灌入,我浑身冒着虚汗,叫了救护车,捡回一条命。那天在医院,我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回湖南,但是第二天,医生说我没事了,可以出院了,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能回去,我希望有一天离开北京,是因为我足够好,能自由地来去,而不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得已才离开。
“我们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北漂是有瘾的,来了就走不了。
“沙璇,我害怕孤独,如果你还在等我,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来了,我们在一起吧!”
这句话像电流一样穿透沙璇全身的每一寸肌肤,直抵心脏。她看着他的脸,反复确认着刚才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沙璇的眼眶湿润了。
“我知道,辛苦了!”
她在车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她记得上一次这样号啕大哭,还是在韩家阅来北京的前一天,她从旅馆出来,吃着满毅递来的卤蛋。那一天她还以为流干了所有眼泪,没想到过了几年,这些眼泪又这么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
车慢慢地开着,在大雪中一步一步前进。
停在希尔顿门口,韩家阅牵着沙璇的手走了进去。
雪已经停了,但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满毅抱着一个保温锅,踩着雪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保温锅里是他晚上在家自己卤的鸡蛋,沙璇很爱吃,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做一些给她送过来。他在表哥的教育机构做得不错,老实、勤奋,又是信得过的亲戚,所以很快就得到了提拔。他不再住集体宿舍,在沙璇和应晓雨她们的小区附近租了一个单身公寓,走过来只要二十分钟。
他走到楼下,按门牌号呼叫铃,却没有人开门。他正要打电话问沙璇什么时候回家,这时看见门口停着韩家阅的车,借着路灯,能清晰地看见沙璇坐在副驾上,他们拥抱着、亲吻着,好半天才松开手。她依依不舍地下了车,挥手跟韩家阅道别,转身走了过来。
满毅见她走来,便侧身躲在楼道的另一边。他看见沙璇一路轻快地走着,到了楼梯口拿出门禁卡刷了一下,然后哼着小曲儿上了楼。
他抱着保温锅,站在原地。他想起了第一次跟沙璇说话,那天她在联大体育馆的台阶上抱膝而坐,路灯下正在哭泣的她美得晃人。他递给她一个卤蛋,她狼吞虎咽,说很好吃。她离开的时候,回头说:“他一定会喜欢我的!”
很多年过去了,她真的做到了。
楼顶有个雪块掉了下来,砸在满毅头上,瞬间脖子一阵冰凉。他伸手把掉进衣领里的雪块捞出来,犹豫着还要不要上楼把卤蛋给她。
这时,应晓雨回来了,她刚跟蜗牛分开,下了出租车快步走到楼梯口。
“满毅,你站这儿干吗?上去吧。”应晓雨拿出门禁卡。
“我不上去了,麻烦把这个带给她,我又卤了二十个,现在还是热的。”
“怎么,吵架啦?”
“没有。”他憨厚地笑了笑,“我刚看到韩家阅送她回来,他俩好像在一起了。我想既然有人照顾她了,我就别掺和了,免得以后人家知道了不高兴。沙璇好不容易等到他,我为她高兴呢!”
“我……也挺意外的。”应晓雨接过保温锅,“不过……满毅,你也不要难过,沙璇这几年也挺难的,如果没有韩家阅的存在,她可能很难挨下去,她把对他的爱当成了一种拯救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她有勇气面对现在不如意的生活。”
“我知道,没事。只是有一些遗憾,不过这些日子能经常看到她、照顾她,我也挺满足的了。以前她和我开玩笑,说如果三十岁还没人要,就跟我在一起,从那天起我天天祈祷千万别有人要她,这样等到三十岁,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做她的男朋友了。真是可笑,她这么好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没人要呢?”
“你这么好的男孩儿,也会遇到一辈子善待你的另一半!我上去了,她看到卤蛋,会很高兴的。”
应晓雨开门进去。
满毅“咯吱咯吱”地踩着雪,一步一步地离开。
他回头看了看那栋楼,她们家在八楼,正亮着灯。沙璇应该已经拿到了保温锅,打开之后一定很高兴吧,这是按照她的口味做的,跟联大男生宿舍楼下卖的一模一样。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书包,里面放着一束玫瑰,他前几天就买了,本想圣诞节送给沙璇,但她那天正忙着商场的活动,塞在书包里放了好几天,都蔫了。
走到小区大门口,他把玫瑰花扔进了垃圾箱,踩着雪回家了。
2006年6月26日晚上十点,这个夜晚没有以往热。
五个好朋友又聚集在紫竹桥便民旅社门口的烧烤摊,纪念他们抵京三周年。曾经有人说,毕业离校的那一天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前一天他还是校园里意气风发的少年,离开校园,他便进入了一个未知的成人世界。这三年,他们都不知不觉地变了,尽管他们重逢的时候笑着说对方“你怎么什么都没变”,但他们都很清楚,时间在重新塑造着他们——内敛的许愿、张扬的柏千阳、倔强的应晓雨、活泼的沙璇、憨厚的满毅,还有不知所终的美丽的苏暮雪,都在慢慢成为另一个自己。
柏千阳大口嚼着烤羊肉,说:“喂,沙璇,这顿你请啊。对了,你跟韩家阅什么时候结婚啊?”
“请就请,蹭你们几位这么多年,今天让我表现表现!”沙璇给大家添上啤酒,“他还没求婚呢,但应该也就这两年吧,他知道我现在不上班了,在家无聊,早点结婚生个孩子,我还能有事情做。”
满毅:“在北京养小孩儿可不容易呢,你们没北京户口,只能读国际学校吧?”
沙璇白了他一眼,说:“读国际学校有什么不可以?不就贵点嘛,韩家阅现在很能挣钱,都不用我管。满毅,你操心操心自己吧,早点找个姑娘吧,别总惦记我。”
满毅笑着端起酒杯:“放心吧您嘞,韩太太,一直没来得及恭喜!”
柏千阳拍了下许愿的肩膀:“咱俩喝一个吧。对了,你的《木兰》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许愿:“还在准备着,如果沈芸昭不同意,我就去跟别的出版公司谈谈,这些作者都挺理解我的,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我也很欣慰,你呢?”
柏千阳:“还是那样啊,玉蝴蝶的产量很高,一个月出一本,尽管可以拿到不错的奖金,但我还是不服气功劳全被沈芸昭抢去了。但我也想明白了,玉蝴蝶就相当于我投石问路,既然这样的成功是可以复制的,等时机成熟,我会再推几个新的作者。”
许愿喝了口酒,没再说什么。
应晓雨举起酒杯:“大家别聊工作,难得聚在一起,三年了,很庆幸我们选择在北京度过这三年的青春。我们即将迎来下一个三年,说说你们未来的规划是怎样的。我先说,我的目标是,在接下来的日子拿到全市优秀记者奖,这是对我这份职业最大的肯定!”
沙璇:“我没晓雨这么远大的抱负,希望接下来结婚、生小孩儿,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干爹干妈啊,红包给我包起来!”
柏千阳:“三年了,我觉得下一个三年,我的目标是在北京买套房子。从中学开始在长沙借读,我就住在出租屋里,来北京以后也一直在租房,我想有了自己的窝,才算真正在北京站稳脚跟吧。”
满毅:“接下来的三年,老天赐我一个美貌娇妻吧,我这一身好厨艺,现在无处施展啊!”
许愿:“我希望这套书能顺利出版。《木兰》,顾名思义,就是为了纪念我们联大的木兰路,对于我们的青春,我有很多话想说,都在这套书里!”
沙璇:“许愿,你的三年计划难道不是要找到苏暮雪吗?”
许愿摇了摇头:“不是,找苏暮雪,我准备用更长的时间。”
柏千阳:“但她现在杳无音信,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
许愿:“一定能找到的,我从没放弃过。三年、五年、十年,总有一天会找到她,我很期待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六个人能再聚在一起,吃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散伙饭,这才算是对我们的青春做一次正式的告别。”
烧烤摊的电视机里传来世界杯中黄健翔的解说:“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光荣的传统,法切蒂、卡布里迪、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格罗索一个人,代表了意大利足球悠久的历史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这段震惊世人的魔鬼五分钟,在这一刻,也让烧烤摊上的人们群情激昂。
柏千阳用力拍着桌子,大声叫好,随即烧烤摊上其他顾客也激动得放声大喊,那声音响彻云霄。
夜幕之下的北京,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在用力演绎着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