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江扬目送暮止走后，便僵硬地站在天牢的守卫处，隔日天界再次审理里头的‘玉江扬’时，他才得空离开，路过天河之畔的时候，波光潋滟的河水里偶然倒影出他现在的样子。
玉江扬猛得一震——天蓝色的长衫将男子的身形包裹住，冷峻的面容里一双惊诧的眼睛望着水中的倒影，风堪堪一吹，长衫也随之而动。
许是从前从未在意过，因此这猛然的一个发现才如此摄人心魄——常以冷质样子示人的神尊，竟原来也有这样温煦且柔和的一面。
“云苍。”玉江扬看着水面中倒影的那张脸，低低一声，“旁人是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日日让本座穿一身蓝色长衫，本座真是好不习惯。”
说着，他又轻轻收敛了眼睑，再落下一句：“若你在天牢中所言皆是诓本座，本座定然拉你一道下那阎罗地狱。”
一个激灵，暮止险些从藤椅上滚落下去，梧桐扶住她的时候，见她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主人又想起了万年前的事情了吗？”
梦境中的东西十分纷杂，可惜的是，并不全是落离之地。有一些非常零星的碎片，是西泽岛星泽殿，乃至上云天皎云殿。
暮止拭去眼角的泪珠，恍然想起多年以前子延接待自己的场面，那时候长风一起，梧桐树上的灯会在夜里烛火曳曳，如今往事作别离，只有清辉殿中、理性之下，神识暗处的夜半梦回。
将喜欢生生熬掉，总是这样艰难。
她道：“只是想起了些故人。”她未曾发觉过，她的一些口吻早就像极了某人。
忽然外头闪过几道金灿灿的光芒，是报信金雀的身影。跟着，青沐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不知是有什么急事，竟然接连跌了好几个跟头，跑到暮止的跟前时，青沐的嘴唇发白且颤抖。
“主人，天牢殿中，那只锦鹤不见了。”
这是上至天界的第十日，第十日，被关押在层层天牢之中，由三位神仙镇守，天帝与妙善仙君审理的落离之地大妖，玉江扬不见了。
这不在暮止的计划内，而玉江扬理应不会脱逃，甚至他根本逃不掉的。“青沐，你好好说。”
“是是这样……我听主人的话，也不敢靠天牢太近，只是报信金雀刚刚大叫着飞去，说锦鹤不见了。我看那些仙婢全部都很慌张，大着胆子靠近了些，天帝亲临，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青绿色的，神尊、和雾洺神尊全都立在那里。听闻，白杞战神也不见了。”
来不及再做停留，暮止撇开手里的毯子，冲跑出去，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到天牢时，眼前的境况又大不一样了。
天帝与众神众仙立在云苍神尊的对面，云苍孤身一人与他们对峙着。他立在那里，一身蓝色的长衫将他的身形显得更为颀长，那样鲜嫩柔和的颜色与白衣的众仙神们实在是格格不入极了。
天帝看着云苍神尊：“三司镇守，云苍神尊你莫说此事与你毫无干系。”
风吹佛起云苍的长发，云苍却并没有回话。
天帝拿着手中的战神令，举在眼前：“昨夜白杞在本帝命下，夜审那落离之地的妖魔，如今天牢之中妖魔不在，白杞也被那妖魔带走，只留下了战神令。小小妖魔，怎有挟持战神之力，必是有人内外接应。”
说着，天帝倏然一个转身，将战神令也示意给他背后的一众仙神去看。
众仙神探着脑袋，须臾却是将视线落在了云苍的身上。
“三司之中，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将战神压下，又无声无息冲破天牢禁止，人不知鬼不觉将妖魔放走的，唯有云苍神尊你了。”
天帝目光如烈阳，灼灼地落在云苍的脸上。
云苍神尊没有立刻出言反驳什么，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一个一个从他眼前的神魔脸上扫了过去。“理由为何？”他终于冷笑了一声，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过往的腔调。
天帝惊觉，从前他蹬鼻子上脸的时候，云苍都会极其厌恶地唤他希昭，似乎在点醒他什么，而现在，这云苍竟没有这样做。
此时，周遭的神仙们因为云苍的话左顾右盼，交头接耳。
忽然，众人的视线跟着某个仙人，一下子，集中到了暮止的身上。
暮止正立在那里，她的眉毛蹙着，像是在解读眼前的状况。
雾洺神尊眉头皱了皱，忽然恍然大悟了什么，“是凤族。”
众人看看云苍，看看暮止，忽然之间对于‘云苍私自放落离之地锦鹤’有了解释。“落离之地、云苍神尊、凤族……”
“天帝陛下。”这时，暮止开腔，她的嗓音冷冽却清晰，她看向天帝背后的群神、群仙——‘欲加于云苍的罪责里，定然私藏了打压无上强敌的龌龊私心”暮止对此，甚是失望。
她说：“凤族与上云天早已恩断，更何况，凤族与落离之地并没有私放大妖的情谊。”
风紧了许多，她的话音刚落下，一道威压劈面而来，震得暮止连连后退。
周遭霎时间全部静默了，在吸气的震惊声中，暮止垂下眼眸，五条混色玄蟒在她的身下轻轻缠绕蜿蜒，她不用看铜镜便也知道，凤凰结所造的万象之力已经被打散了。她魔气显现的样子，一分一毫皆已经暴露在众人面前。
“暮止帝姬你……”
“此乃妖魔之气！”
“正是魔气！你们瞧她额头的那个花钿，是墨色的地狱莲花。”
这样站在众人的面前，无数的声响出现在她的耳畔。暮止忽得抬起眼眸，额间那朵全黑的花钿隐隐闪出细光，顿时之间，她的周遭之处黑云黑烟滚滚，震起交缠的大风。
“暮止上天界当日，天帝早已看出了万象之力了吧。”她的目光直逼方才击打她的人那儿，天帝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的神色，只定定看着她。
“区区凤凰结万象之力，旁的仙神无法识别，可暮止帝姬别忘了，每一届天帝都有帝王之泽，帝王之泽虽然不能让本帝看到万象之力背后的样子，但助力本帝将其击破，不在话下。”
“本帝……不过是赌上一赌。”天帝的目光更幽深地直视暮止。
暮止嗬得一下笑了，出绝的容颜配着额头全黑的荷花花钿，在这金光熠熠的天界显得格外扎眼。
她忽然抬手，众神仙条件反射地抬手施法，却只是几条混色玄蟒从她周身的魔气下渐渐活动起来。“去吧。”她说。
那五条混色玄蟒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五条蛇头皆望着天帝的方向，它们蛇身震震，连带着云层都在震颤，却又立刻如同见了鬼的婴孩一样往暮止的身后缩去，这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玉江扬曾言，若见到了藏魔者，混色玄蟒或许会畏惧。因它们，曾吃过许多苦头。
白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呼吸不过来了，他的脖子被人的手掌狠狠扼住，整个人也被施了定身咒，一举一动半分由不得自己，被身后的人压迫着往前带，白杞浑身不住地发着冷汗。
倏然身上的力量消失了，他整个人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扭头看向背后的人，白杞的瞳孔倏然变大。
此处，正是藏匿在天帝宅邸之中的一个深牢。现下，原本暗无天日的深牢，忽然在云苍的法术之下灯火通明。在满地的妖魔尸骸之中，站着浑身带血，衣衫褴褛的男子，他的手里握着半个草木傀儡娃娃。
“你不是玉江扬。”白杞的瞳孔里有一种对于强大力量的本能恐惧与肯定，他的语气也十分笃定。
“自然不是。”衣服上破烂的布条被云苍一扯，他借用着嘴咬着布条，替自己那只抓着半只傀儡娃娃的手臂缠绕上绷带。
“希昭他，万年前派火淼当这冤头鬼替他做事，封了他个战神的职位。如今万年后，新的冤头鬼。”他蹲下，明火的光线落在白杞的脸上，云苍难得勾了勾讽刺的唇角，“竟还是一位战神。”
白杞眼神一跳，云苍站起，将那半个傀儡娃娃握紧，无情地丢下一句埋汰人的话：“还是前一位战神，要聪明些。若不是他，你我都来不到此处。”
白杞瞳孔收紧，倏然站起，踉跄晃了两下，言语磕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云苍神尊的背影，字不成句：“那……那……草木娃娃……那……”
“是了。你终究有点脑子。这便是火淼。”
三界之中，唯有魔族能够创造困人幻境。魔人用生命所制的太虚幻境，普通的仙人必死无疑。然而，万古开来，有一人是例外。“万年之前，火淼料想过，‘天界假意求和，实则屠族’的计划会造成祸端。因此当他看到落离之地族人，开启幻境的祭奠仪式时，在慌乱之中，他做了一个十分残酷的选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肉身。他将自己的魂灵寄托在草木娃娃之上，苟且偷生。”
“偷生在世，自然不能活在阳光之下。他原本打算远离天界，因缘际会，却被那天帝找上了门来。他曾替天帝做了一桩丑事，‘诓骗本尊作为使者，去落离之地谈和平之事，却行屠族之实，最后再将一切罪名安在本尊的头上。’他以为天帝找到他，便会杀他灭口，却不曾想到，会给了他一个闲散职位，日日尊养着他。”
说到这里，云苍走路的脚步忽然一顿，他回头看白杞，“你道这是为何？”
白杞脸色惨白，神色惶惶。
云苍一边继续走，白杞看到，引导他们方向的，正是云苍手里那半个傀儡娃娃，娃娃的身上有一道黄颜色的光线，正与某处勾连着，指引着他们往某个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