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神成魔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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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一道长光如同冷箭,一下子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极深的划痕,这道长光恰恰阻隔了暮止奔跑的步调。

唇角带血,发丝凌乱的女子眼神里满是疑惑,她随着众仙神轻轻抬眸。

一个玄紫色长衫的男子从空中渐渐坠地。

他落了地,周身的气泽似乎让所有的云层都情不自禁地颤动。

男子握紧了手中的什么东西,偏头向她跌倒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的她倔强地仰面看着他的方向,如瀑的发丝随风飘舞,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无比,有一道一道红色的伤痕与灰烬弄脏了她瓷白的脸,她身上的裙裳也都赃污了,如同被人无情踩踏过了的破碎娃娃。

一道白色的玄光从云苍的指尖如烟一样落到了暮止的身上,那些伤痕与赃污一下子不见了。

云苍冲暮止笑了下,“我来迟了。”

得闻这样的话,暮止的眼圈红了,她道:“你若不能立刻将你的心脏剖开给我,便是替我抓住那藏魔诬陷凤族的天帝,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向她露出了一个特别奇怪的笑容,然后以极为轻松的语调这样回复了她:“好啊。我可以两样都给你。”

她一愣。

云苍对暮止说完了话,将面孔朝向了天帝的方向,“希昭,本尊五万年前去冷域之前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本尊说过,落离之地尽灭,生灵涂炭。若有再犯,定然不饶——你啊,未曾悔改。”语气里是满满的可惜。

玉面银髯的天界尊者听到这样的话,周身尊贵的仪态一下子散了,他节节后退,一双眼闪烁地看着云苍。

他陡然想起五万多年以前,这位神尊踏着一身怒气来至太极殿,生生扼住他的喉咙,最后望着自己怒气所祸及的人间光火,挫败地低垂下了眼眸,“你说得对。”彼时他是红着眼这样说的,“与你一战,祸及苍生,我便是与你无异了。”

“云苍神尊……”天帝采用万年之前同样的把戏,以天下苍生为盾牌,他眼里闪耀着光芒,“云苍神尊,五万年前,太极殿上,你曾说过,你杀不了本帝,若与我交战,人间自然生灵涂炭,那便又是一场与屠戮落离之地无异的乱象。如今你竟要背弃当时的选择吗?”

云苍未作回答,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一道法阵像在此处显现,他将手一挥,那法阵展开变作一个透明的布条,将除了天帝之外的人全部保护住了。

做完了这样的事情,云苍也走到了天帝的跟前。

“本座是杀不了你,但如今可以困住你。”话落,滚滚的魔气自云苍的脚下翻滚,紫色藤蔓出现在他的侧脸之上,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延申到了他的手臂上,他再抬起手来的时候,藤蔓上鹤羽的奇怪纹路变得清晰可见。

随着他的声音,在他的脚下法阵光圈如同波纹向四面散开,卡擦卡擦,地面上一道道冰凌如雨后春笋突然长出,他紫色的袍子被风吹得**起来,连同他的发丝随风乱舞。

云苍抬起一臂,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圈,一个水泽构成的圆弧将他与天帝罩住。

“魔……”希昭忘记了后退,嘴里碎碎念着:“堕神成魔。”

转身,天帝向天际飞去,却碰到一声被什么东西打落到了地上,他痴痴地看着天际那道透明的禁制,又低下头去静默了半晌。

再一抬头,像是变了一个人。

“天下竟然有你这样的蠢物——放着神不做,偏生要做魔。”

话落,希昭将手掌向下一震,他周遭的房屋楼宇天旋地转,河流逆流,金色的光华向着云苍的方向径直飞去,碰得一声砸在云苍的身躯之上,竟然让云苍呕出一口血来。

“你为什么不躲?”

云苍置若罔闻,却坐了下来。须臾抬眸,说:“将死之人,有何可躲?”

他说着又抬起一臂,那天穹之上,水泽所构成的圆弧变得越来越厚重,天间的风一下子冒出了一股魔气,飒飒响着像是饿极了的怪物,“是时候了。”

“以命为祭,想做幻境将本帝永生永世困住!云苍你个疯子!”金光火团自天帝手下不住地向云苍那里袭击而去,似乎是要打落云苍再次抬起的左手,云苍微微动了下身形,用身体承了袭击。

紫色的长衫被天火烧出洞来,他身上的皮肉连同紫色的藤蔓都染上了火星。

他竟微微一笑。

一枚紫色的冰凌,从虚空之中被云苍拿住,他用右手握住那个冰凌,眼睛淡漠地看向天帝,然后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里。

血水顺着他的胸膛向下流淌,水泽构成的弧形像是得到了无穷的力量,里头的花草树木像是疯了一样地开始一个一个显现,几乎构成了一副新世界的图景。

“不!”一声嘶吼。

希昭手下结出印来,金色的结印指向云苍,魔族以命为祭造出的幻境里,却像是吃饱了饭的孩子,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强壮。

天帝见他抬起了手腕,那手腕上的衣服在天火的燃烧之下,碎布灰烬,那腕上的紫藤藤曼颜色近乎沁入了皮肉,天帝终于注意到,他为什么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衫。

他的胸口,一直都在氤血。他像是为了造这幻境,早已亲自在自己的心上下了阵法,只等待天帝攻击的帮助以及方才冰冷的一击即中。

天帝的目光变得血红,怒不可遏,不可置信:“云苍你疯了。”

云苍的整个身躯向后倒去,他微微偏过脸去,看向即将构成的幻境之外,那个满目仓皇的女子。他倏然笑了。

他最终被浑身的疼痛与死亡的压迫弄得困倦无比,意识涣散的时候,倏然抬手,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天帝希昭看着云苍被天火烧倒的模样,恍然之间想起了极为久远之前,有一个仙凡所生的男子,被百姓拴在庭院之中,那些人喊着杀了妖怪涝灾便能好了,而那个被囚困的男子眼底并无恨意,只是微微一笑,心中了无牵挂——那妖魔已经被我杀了,百姓们,涝灾已经解了。

他看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幻境,这里除了草木,一个朋友也没有,他这样在天界也过了数万万年,在这里还要再继续过下去。

他抬手戳瞎了自己的双眼。

看不到这里无人,起码能骗自己,这里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天上,倏然从漫天白云变作了夜里星空,潺潺的流水漫天漫地地席卷向人的耳朵,空气中芳香阵阵。

真是一模一样啊

和当初她在星泽殿给他看的美景别无二致。

前方,那个他们所有仙神都迈不过去的地方,慢慢化作光团,再也不见了踪影。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禁制都消失了。第一时间,暮止奔跑向了光团失踪的地方,她一言不发,反反复复地放出自己的灵力,那些蓝色的灵力光团,如同搜寻犬一样,瞬间飘散开去,几乎将整座天界都找了个遍。

她又挨个在地上寻找,像是生怕是因为自己粗心,也许云苍方才所做出的幻境只是落到了地底之下,只要稍许感应便能知道。

可惜,她终于,没有找到。

这四海八荒之中,他所有的讯息,都再也找不到了。

心口里明明应当是开心雀跃的,西泽岛凤族、落离之地的仇人都消失了,她要高兴。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玉江扬硬生生将她的身体掰过来,大声说:“不要找了。他不在了。魔族的幻境无人能找到!”

她的眼泪欻得一下,滚落了下来,

一直一言不发的暮止忽然甩开了玉江扬的手臂,她死死看着玉江扬,却笑着说:“我该开心的啊,玉江扬,我该开心的啊,可我的心怎么那样痛。”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一滴眼泪倏然砸在了地上。

“他的心脏只属于我,他怎么能自己戳破以后,不交到我的手上呢?他怎么不将冰凌给我,由我刺进去呢?”

她声音哑哑的,偏过了脸去。“我说得对不对,玉江扬,我说得对不对。”

末了,她静默了好久,

最后抬起花脸,以那副自我厌弃又带笑的样子仰面看向玉江扬,“我好难受。”

“诸位。”

不远处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声音,暮止向着声音,送去了自己的目光,说话的人是方才与云苍一道出现的、失踪已久的白杞战神。

白杞看了暮止一眼,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大声道:“神尊所行之事的秘密,都在此处。虽则他只说了待他身死,只消放出天帝所行恶事,不必说出他在其中所受的辛酸苦楚。可白杞认为,神刀既是清清白白,那天下便都该知道。”

众仙神顿变嘈杂,暮止闻声抬眼望去,那一处仙神林立,被云苍带回来的白杞战神立在众人的中央,一个草木娃娃虚浮在空中,草木娃娃的背后闪现出许多过往片段里,而那些片段里正有云苍过去的身影。

万年之前。

天帝忽然宣召云苍上殿。

彼时的云苍穿一身白衣,两袖之间皆是银色的神刀图腾,他看向天帝。

天帝说:“落离之地的魔族与我等天族,虽族系不同却都是天地灵物,上天有好生之德,此次本帝想派神尊前往落离之地,以使者身份结两地和平之谊,不知可好?”

火淼同样立在大殿之上,云苍又听到天帝说“火淼神君此次亦有让落离之地与我天族共享和平之想法,本帝意派你们二人前往,一者与落离之地尊主言谈,二者将天族的丰饶物产赠与落离之地百姓。”

云苍顿了顿,似乎是因为过往都是让他行斩杀之事,此次天帝居然真正不再让他沾血,而意外。不过须臾,云苍便点了点头:“此事甚好。”

于是乎,云苍便与火淼共同接下了与落离之地谈和的任务。

画面又是一转,届时,云苍到达了落离之地之时,原本给落离之地民众派发丰饶产物的神兵倏然将一个个平头百姓压制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天界不知何时来了无数的天兵,天火毫无间断,一下一下在里应外合之下,击穿着落离之地的苍穹。

就在天火燃烧的原野之间,火淼偷偷来到了一处偏僻之地,他使用了一些秘法,将那处几个因抓猎物而分心的几条混色玄蟒装入了藏魔袋中,用了一些秘法,匆匆将那混色玄蟒秘密送回了天界。

画面再次出现波动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万年之后。在天帝宅邸之下的牢狱之中。

火淼与天帝立在**的混色玄蟒的面前,天帝看着那些蟒蛇说:“火淼,如今又是你要替本帝做事的时候了。”

“火淼定不辱命,定会助天帝完成仙族称霸,成为天地间唯一尊荣的大业。”

天帝乜斜着眼睛,过了会儿,笑了,“如今这天地之间,神族仰赖着出身永压我仙族一头,便是那初生不久的云苍神刀,有了神识以后其力量竟然成了天地共主的所在,若非他不愿,天帝这宝座或许终有一日落到神族手里。”

“你去吧。”天帝对低垂着头的火淼说:“去完成万年之前,我们没有完成的事。”说着,他一抬手,将混色玄蟒放下了凡间。

后来的事,便是暮止所知道的那些了——玉江扬意外召唤出混色玄蟒、皎云殿内她与云苍入幻境、她与云苍救治被混色玄蟒咬到的岁容、以及如今上了天界所历经的这一切。

她过去一直与旁人一样以为,落离之地的覆灭是云苍神尊的责任。因为谁都认为,云苍神尊乃是上古神刀,而神刀之责在于杀灭。从未有人想过,一把神刀,渴求和平却被拉入一场天帝的追求权欲的骗局之中。

空中的草木娃娃在向众人闪现出那许多往事之后,忽然变作了火淼的模样。火淼对着众人道:“万年之前,天帝假意派云苍与我前往落离之地求和,要我到了落离之地以后,借着云苍战神之名的震慑发动攻势,协同五十五万精兵里应外合屠杀落离之地全族。天帝说,待族群屠灭之后,便会向世人宣告。他会搬出这样一套说辞,说魔族在求和之时,狼子野心,假意臣服却与神族开战,最终在神魔交战之中全族被歼。就像诸位如今所听到的神魔大战的故事一样,别无二致。”

“意外的是,在那一场设计之中,魔族傲骨非常,竟以全族祭奠的方式造出了太虚幻境。不过此事对于天帝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坏事,此事于天帝而言,也算因祸得福——云苍被困,省却了他抓混色玄蟒以诬告云苍与魔族勾结之事,同时也完成了屠杀落离之地的初衷任务。”

“可惜谁都没有料到,那位魔族公主却造出了凤凰结,将云苍放了出来。云苍出幻境以后,天帝原本以为云苍会以万年前被欺骗之事与他挑起争端,却没料到,云苍因不想战乱,祸及苍生,变成真正的屠杀者,而自行去了冷域,呆了万年之久。”

“这万年。”火淼顿了顿,又道:“天帝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消弱神族力量,企图将仙族之力凌驾于神族之上的目的。他想成为天地之间真正的霸主,不被神族所约束。他的运气很好,混色玄蟒突有一日躁动,他知道世间定有落离之地魔族尚存,他赌了一把,将混色玄蟒放了出去。他并没有找到那个魔族,却在查探过程中,意外发现了汐颜上神与凤族的一些事。”

“我替他查探了许多,手上沾染了无数的鲜血。我怕他定有一日会过河拆桥,于是斩断了草木之身,留下了一半。我要揭露他。他说过要给我无上的权利,倘若无上的权力在手,天下也应该在我的手上。我为他做了那许多事,不将其取而代之便已是仁慈,若他真正想要杀灭我。那必当玉石俱焚。”

那依靠着残存的灵力,勉强化形的草木傀儡,在说完了一切以后,倏然无力支撑自己,跪软在地上,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在这权欲的棋局里,你终是想要利用我。可我连我的肉身我的灵力都可割舍,是我,终究是我赢了棋局。

倘若拥有无上的权力,天下便该在我的手上。我是你亦步亦趋的影子,是杀人藏魔的影子,是取而代之的影子。我要活命,我要你死。我要赢。

他猖狂地笑着,身形隐没在残风之中,最终嘭得一声落地。万年筹谋,忍辱偷生,苟延残喘,步步提防。终究烟云散去,只在地上留下半个残破的草木娃娃。

无上的孤寂可以将人的初心变得面目全非,无上的权欲之心又让人心如同芥草,左右攀附。

暮止看着那个草木娃娃,心想,假如当时,没有落离之地全族祭奠造出太虚幻境这件事的话,或许,那些混色玄蟒会被偷偷塞入云苍或者别的什么神者的府邸,然后天帝便会给那位神安一个私通魔族的罪名。就像如今凤族所经历的这一切一样,一模一样。

无法与神族力量抗衡的天帝要的是什么呢?或许,他要的只是神族之间产生嫌隙,他再个个击破,坐收渔翁。

神族、仙族、魔族,世间万物本没有尊卑秩序,人们非得分一个,再抢一个。高低贵贱,用脚将‘低贱者’踩得难以喘息。像是这样,便是极有趣的一件事。

在这一瞬间,有一个困惑她已久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决了。那时,他进入云苍的梦境,看到在太虚幻境中的他与她所接触的他有一些不同之处。她记得很清楚,他在幻境之中的时候,倏然像是超脱了所有的禁制,变得自由而无懈可击,想来那个时候,云苍神尊便已经知道自己遭受了骗局了。他是因为再也不相信仙族,不信天帝,只相信自己心中的对错,所以变得自由而无懈可击。

可他为什么……从未言明。

对皎月未说,对她暮止也只字未言。

暮止看着眼前的一堆神仙,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的眼里立刻弥漫起了深深的疼惜。——

她终于更加懂得他了。

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被骗,也是落离之地覆灭的原由。他为自己的轻信,对落离之地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愧疚。

所以,当初在太虚幻境里,他是那样言笑晏晏地教皎月如何杀他,他不是逗她的,他是真的无比细致地在教那个孤女如何保护自己,又如何手刃仇人。

从前往后,他在赎罪。

暮止的脚步变得虚浮,倏然一下整个人像是失去了魂魄,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他不是她的仇人。

泪水一下子将她地整个脸庞都打湿,玉江扬不放心地唤了她两声,她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用期望又仓皇的眼神猛地看向玉江扬。

他实在有太多的事,是她不知道的了,她要知道,她想知道,她是错了这一个点,还是错了更多。

她声音微微发颤:“他将你变作了他的样子,必是饮下了魔族的心头之血才能像方才那样,以命为祭,创造出幻境……这些,你究竟……知道多少。”目光在说话的时候,紧紧落到玉江扬的脸上。生怕错过玉江扬的任意一个字眼。

玉江扬的眼中涌现无比复杂的神色,他似乎纠结于自己要不要说,要说几分的真相。

都已经到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可是不够,根本不够,她还想要知道更多更多关于他隐秘的心。“你再说。”她神情涣散,发丝凌乱,长风让她整个人显得脸色更为惨败。可她坚持道:“你再说。”

玉江扬与岁容合力,一人一边虚护着暮止,两人对视一眼。玉江扬叹了口气:“我被关押进天牢没有多久,他便入了我的囚牢,以元神分身来救治我,后来,他饮下了我的心头之血,强行将我变作了他的样子。我一半被他对我所言所说的内容所打动,一半是被他的强大灵力压制,是以到了如今的局面。”

“我那时,并不知晓他要饮我心头之血,是要做什么。”说着,他的目光微微转开,顿了顿道:“原是要堕神成魔,好做幻境。”

历届的天帝都有帝王之泽庇佑,杀不灭。自然而然,等闲的幻境困不住,于是他便以神刀之力,堕神成魔,将魔族公主、凤族帝姬可能会做的事,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原是要堕神成魔,原要堕神成魔。暮止反复念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呕出一大口血来,终究是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