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

第十九章 负你千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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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数日。

飞鸾流仙镜向白萱衣展示过的画面真的发生了。

从风和日丽到倾盆大雨。雨下到最激烈的时候,天与地都开始晃动。人们抱着头,四处躲窜。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房屋塌了。一间接着一间。

地面出现裂缝。一条一条,就像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吞食进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城楼不见了。

只剩下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

整座城楼都陷在里面,化成了劫灰。

这是白萱衣和东陵焰来到乌脊山附近的一座城镇里看到的景象。百姓们都在哭喊,说人间要毁灭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的被倒塌的房梁劈成了两半,有的被无数的砖瓦活埋。哀嚎遍地。他们救得了一个两个,却无法救所有的人。

还有妖孽,冲入城中,肆意掠杀。

天边似乎有银色的玄光亮起,像擎天柱一般,直插云霄里。

但很快便消失了。

到最后,一切稍稍停止的时候,这座城已经成了荒城,死城。就像战火纷飞之后的乱葬岗。

白萱衣也真的看到了莫非杨,那的确是她惊恐难过之时产生的幻觉。他似是在嘲笑她,嘲笑她的渺小无力。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布满了冰凉的恨意。她仿佛还听到他在说话,说那句老话——我说过,我爱你!

她捂着耳朵。

一退再退。

东陵焰从背后过来,揽了她的肩:“萱衣,不要灰心,我们会想到办法阻止这一切的。”白萱衣狼狈地看上来:“怎么阻止?”

东陵焰一顿,却不知道如何说了。

尽管有九阙神侍劝说东陵焰,希望他回神殿找神君商议,但东陵焰不肯,他始终将这件事情的责任归结在自己的身上。他说:“若是我不能铲除邪皇,我有何颜面回九阙神殿去?难不成做大家的笑柄?让整个九阙神族都被仙家耻笑唾骂吗?就算我不是邪皇的对手,我也要拼到最后一口气!”

九阙神侍噤若寒蝉。

再过了几日,他们又行到一座城。沿途灾祸不断,尸骸遍野。过程中不乏仙界中人鼎力营救,将伤亡减到最低。他们看到东陵焰,都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谁也没有上前跟他说一句话。

东陵焰只假装并不在意。

可是白萱衣知道他心中的凄苦,她安慰他:“事情并非我等可以左右的,焰公子,你杀莫非杨是为了阻止他,原是好意。他们不理解你,但你只要知道,你是尽心尽力的。封印虽解,邪皇的能量正在积聚,但离他真正重生还有一段时日。绿甲神侍不是说,此时天帝已经集结了众仙家商议对策吗?既然千年之前他们有能力将邪皇打败,如今也照样可以。我们无须太绝望。”

东陵焰长叹:“话虽如此,但是——”他顿了顿,又道,“萱衣,我想去琉璃海。”白萱衣骇然:“琉璃海?邪皇被封印镇压之处?你应该知道此刻的琉璃海就是妖魔聚集的龙潭虎穴!况且,去到琉璃海,你知道如何对付邪皇吗?”

“我不知。”东陵焰摇头。可是这些天他一直徘徊在乌脊山附近的城镇,看着城毁人亡,他不肯去别的什么地方,就是因为他还在盘算着去琉璃海,他想做更多的事,而不仅仅是保护百姓,对抗邪皇的爪牙。

言谈中,再一次地动山摇。

他们原本在客栈里,是这城中仅存的一点尚且未受损的建筑。此时却像散了架似的,左右摇晃,上下抖震。

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无多,此时纷纷奔逃在街道上,混乱一片。

东陵焰冲出客栈,只见一群张牙舞爪的树精们正在涌来,他纵身飞入其中,袍袖一挥,大开杀戒。

天边又有银色玄光直冲云霄。

白萱衣盯着那玄光看了片刻,有些发怔。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震动停止了,树精也纷纷横尸街边,化成墨碳。白萱衣轻唤了一声焰公子,走到东陵焰身边,指着刚才玄光冲天的地方:“那个方向,可是耘国的都城?”

东陵焰看了看:“正是。”

白萱衣眉心微聚,道:“焰公子,我注意到每逢混乱发生的时候,那个方向似乎都会有一道银色玄光冲入云霄,时间很短,但真真切切。”

“你怀疑什么?”

白萱衣摇头:“我不知道,却总觉得那银光似有玄机。”她顿了顿,略作思忖,问道:“焰公子,我们去看看可好?”东陵焰立时面露难色。他猜到白萱衣是想以此做借口,阻止他去琉璃海,他正想拒绝,白萱衣却再道:“若是你不想去,那便留在此处,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

轻飘飘的声音。

幽幽的。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唏嘘。

但挑衅与威胁的嫌疑表露得淋漓尽致。东陵焰只是略作犹疑,便很快回答了她。不是正面回答的,而是对他身旁的九阙神侍发话:“你们俩陪花仙到京城走一趟,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一名精甲神侍和一名红甲神侍拱手道:“是。”

白萱衣掩饰不住内心的意外与失望——他竟铁了心要去琉璃海?“焰公子?”白萱衣还想劝,东陵焰却做出一个“你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的手势,然后指了指红甲神侍:“你过来,本公子有事要吩咐你。”

红甲神侍随东陵焰走出百余步,低着头,恭敬地听东陵焰絮语了几句。然后东陵焰的眼神飘过来,同一时间祥云已在脚底驾起,他向着半空升去,其余的三名神侍亦紧紧随着他。那红甲神侍看东陵焰一行消失不见,过来对白萱衣道:“我们也启程吧。”

白萱衣盯着红甲神侍:“方才焰公子对你说什么呢?”

红甲神侍说话干脆:“没什么。”白萱衣素知九阙神侍不识变通的忠心,知道自己再问也是无益,便也驾了祥云,同两名神侍一起往京城去了。一路上,揣度着东陵焰会如何对付邪皇,又或是将遭遇怎样的危险,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虽然资历浅,法术弱,可无论如何也是要出一分力的,她便想着看过了京城的玄光以后,若无异常,她便立刻赶去琉璃海。可是,她却不知道,刚才东陵焰私下对红甲神侍的吩咐便是:你们不仅要将花仙保护好,还要用计将她绊住,不能使她到琉璃海去,因为,那实在太危险了。

也不知究竟是谁成全了谁的苦心。

此刻的东陵焰,亦是穿行于半空的云层之中,缕缕丝丝温柔拂面,就像他一直渴望的某人深情的触碰。

——萱衣,你离开是对的。

——我此行琉璃海,凶险难料,但我只要知道你仍是好好的,我还有什么可顾忌?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取代唐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好像谁也无法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对他,和我对你,其实是一样的。

粉身碎骨,甘之如饴。

白萱衣觉得云丝钻进鼻腔里的感觉很艰涩,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记得以前九阙神殿有个扫地的小仙说一个人打喷嚏是因为正在她正在被另一个人想念着,白萱衣觉得无稽,但这会儿她倒是又想起东陵焰来了。

——焰公子,我欠你的情,用什么也无法报答。

——在这场灭顶之灾里,我能为你做的,便是奉尽我最后一点气力。我会与你并肩作战,直到消亡。

这时,只听身旁的精甲神侍轻声道:“那道玄光又出现了!”白萱衣急忙一看,银色的大圆柱果然撑于天地之间。

而且,近在咫尺。

近得一眼就可以看到玄光的发源地。

是来自耘国的皇宫。皇宫里当中的一座较新的宫殿。

正好此时动**再度袭来,山峦崩塌,江河决堤,四下里乱成一团。可是这些灾劫虽围绕了京城,却没有入得京城。

耘国的京城,到此时此刻,没有半座建筑受损。

白萱衣也不多做揣测,便在玄光消失的瞬间落在了那座宫殿的屋脊上。她进入宫殿一看,这里面金雕玉砌,富丽堂皇。但空空****的。只有大殿正前方的水晶石上面,端端地放了一面镜子。

——飞鸾流仙镜。

原来,那银色玄光是从飞鸾流仙镜里发出的!

白萱衣吃惊不小,她知道镜中灵魂之神流云已经消亡了,这宝镜到底还成不成其为宝镜她都不敢断言,此刻它却呜呜地震动着,刚刚收敛了玄光,它周围镶着的宝石就像一双双召唤的手。

白萱衣一步一步走进去。

伸出手,缓缓地伸向飞鸾流仙镜。

突然!就在手指尖触到镜面边缘的刹那,眼前涌起无数的绿光,绿得刺眼,她睁不开,却感到身体受到某种吸力,向前扑去。

几步趔趄。

站定了,眼前的景致轰然改变。

是那座山崖。

之前白萱衣被困于镜中的时候居住过的山崖。——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那悬在天尽头的斜阳,白萱衣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再仔细看来,却又有点不同。是方向不同。以前白萱衣住过的那间竹室,是朝东的,但这里却朝西。以前竹室的左边是花林,右边是瀑布,但现在左边变成了瀑布,右边才是花林。

白萱衣恍然大悟,这应该是曾经流云住着的地方。

流云曾说,他驻守镜中的时候,住的是山崖的另一面,山崖的两面是彼此互为镜像的。——可是,我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白萱衣满脸的疑惑。

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喊她:“萱衣?”

这声音,好熟,好亲切?白萱衣顿时身体一僵,仿佛心里有一根细细的弦被拨动了:“是……是小老爷?”

是小老爷的声音?!

那魂牵梦绕的声音。那粉身碎骨都难以忘怀的声音啊!

可是——“不不不!怎么可能呢?小老爷……他……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不想忆起,却偏忆起,情何以堪。

堪堪地,眼眶又红了一圈。

“萱衣,萱衣——”连着两声,声声悦耳。白萱衣几乎可以断定,那不是她的幻觉,是真的有人在喊她。

而那个人的声音,还跟唐枫如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机械地转身。

她背后小小的流水瀑布淙淙地响着,白花花的水珠子从石头上溅开。溅在一双黑色的长靴上。

长靴的主人站在瀑布边。

白衣。飘逸。如梦似幻。

那个人,有着跟唐枫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惆怅。他就是唐枫。那个不敢想起,却偏偏刻骨铭心的唐枫。

白萱衣的双腿呆滞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近,走到唐枫的面前,再呆滞地伸出手,抚上唐枫的面颊。她泣泪如珠:“小老爷,真的是你吗?”男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的,是我,萱衣。”

“你还活着?”这四个字,白萱衣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没有力气去说了,纵然说出来,也全是凝噎,全是颤音。她慢慢地将身体向前倾,慢慢地靠近对方的怀里,耳朵贴着他暖热的胸膛,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突然,放声大哭!

他还活着。

她的灵她的魂她的身她的心也就活着了。

死而复活。

男子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我不是还活着,我是已经死过一次,所以才会回到这里。萱衣,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你听我仔细给你解释。”

白萱衣抹了一把眼泪,很是听话,站直了望着唐枫,等他说下文。唐枫幽幽地道:“莫非杨临死前毁了他体内的我的魂魄,我以为自己是彻底消亡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躺在这陌生的山崖上……”

那一瞬间,唐枫不需要任何的旁白与解释,立刻知道了,他身在飞鸾流仙镜之中。他知道,是因为他的记忆在他死后获得重生。

他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他的前生。

前生的前生。

以及更早,更多的轮回。

唐枫是他的第五百次转生。这一世,他所有的罪孽得到清洗。前尘种种,得以抵消。他回到飞鸾流仙镜之中。

因为,千年之前,是他造出了飞鸾流仙镜。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他的鲜血会使镜面裂痕愈合,使镜仙流云的伤势获得好转,因为他才是这宝镜最初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

他与飞鸾流仙镜一脉相承。

这一切应当从千年之前说起。千年以前的唐枫,是仙界的一段传奇。之所以传奇,是因为他桀骜狂放的个性,他连天帝也不放在眼里,据说他曾大闹过天庭的御花园,还曾调戏过天帝最宠爱的小妾,受过骂受过罚,但无法无天的个性始终不改。

他醉心于研究铸造各种神兵利器,或者是一些古怪的机关,尤其是当他造出了连阎王都要忌惮三分的镇幽塔时,他的声名更是大躁。

仙界无人不识得他戮天神。

有的更是看见他便躲去十万八千里。

就连东陵焰小的时候也老是听父君提起这戮天神,尤其是当东陵焰闯祸的时候,九阙神君就会说,你什么不好学,偏偏就学那戮天神,根本就是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真有一日你若吃了苦头,后悔便晚了!

很长一段时间,戮天神都是长者们教育后辈的反面教材。

那个时候戮天神一直坚信,某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是可以被感知或预见的。那念头促使他疯狂地想要制造出某种可以预见未来的东西。只不过,正道轮回,因果循环,凡事皆有先有后——千年之前的世道,并不容易接受此等有违伦常的东西存在。戮天神想要制造出可以窥视未来的某种东西,这只是能一个秘密,他只能偷偷地进行。

这个过程艰辛而漫长。

而戮天神投入了许多的心力,日复一日沉迷进去,他的态度变得愈加轻慢,脾气也愈加暴躁。

他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来制造飞鸾流仙镜。

镜成的那日,一条黑色盘旋的风柱从镜中溢出,顷刻化开,消散无痕。而戮天神只陶醉在自己的成果之中,洋洋得意,并没有将那风柱放在心上。却没想到那道风柱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导火索。

黑色风柱是戮天神的执念化成的。

里面包含了他这两百年来所有负面的情绪。愤怒、彷徨、暴躁、退缩、绝望……等等等等。

它们拧在一起,日渐成型,便在镜成的那日逃离开,落入凡间。

渐渐地,积聚成型,成了后来为祸大地的邪皇赤冥。

赤冥是天底下所有怨气成魔的始祖。而怨气,后来亦成为了介乎妖魔之间的一种强大的邪恶力量。

赤冥可以无形,亦可以凝聚成形。

可以幻化成一切有形的实体。

也可以如梦似烟,难以捕捉。

这都是戮天神造下的孽。尤其是当他几经实验,发现飞鸾流仙镜并不如他预想的那么有神威,它只能让某一部分的人看见自己的未来,而且是零星的散碎的画面,只是庞大漫长的未来之中,某一个短暂微小的角落。

——这到后来逐渐被解释为:飞鸾流仙镜,只对有缘之人起效。

戮天神悲伤不已。

他越是悲伤,在下界的邪皇赤冥力量便越是强大。当戮天神知道邪皇作乱,知道是自己一手酿成了惨剧,他看着生灵涂炭,万物成灰,他后悔已经太迟了。他难以面对自己所犯的错,可是,却也没有勇气向世人承认这错误,他只能自己惩罚自己,以求减轻内心的负疚。

他给自己定下五百次轮回之咒。

他下界为人。但每一世,都是虚弱病痛之身,不得善终。而唐枫正是他五百次轮回当中的最后一次。

轮回结束,惩罚停止。

他以非人非仙非鬼非魔的身份回到飞鸾流仙镜。他的记忆也跟着复苏。此刻,他可以仍是千年之前那个桀骜不驯的戮天神,也可以是五百次轮回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在白萱衣的眼里,他仍是唐枫。

是她深爱着,爱得赴汤蹈火的那个男子。

他站在她的面前,絮絮地讲述着他曾经犯下的孽,他说:“千年以前我丢下残局,逃避现实,自私地选择以轮回受难来惩罚自己,而飞鸾流仙镜亦渐渐地流落出去,世人只研究出这宝镜有何用途,但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更加不知道,他们所景仰垂涎的宝物,居然跟为祸苍生的邪皇一脉相承。”

白萱衣不解地问道:“一脉相承是何解?”

唐枫轻叹一声:“这便是我带你入镜来的原因。我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还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白萱衣安静地听着。

唐枫说,耘国皇城是龙气所在,靠着这龙气,整座京城都暂且避免了受邪皇复苏一事的影响,未有遭到破坏。但是,龙气并非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力量已经在迅速地减弱。一旦龙气彻底丧失,京城会受损坏崩塌,妖孽们亦会大肆侵入,他们必然会来抢夺飞鸾流仙镜。

“为什么会抢夺飞鸾流仙镜?”白萱衣忍不住再插嘴。

唐枫的神情愈加凝重,他反问白萱衣道:“你可有想过,为何莫非杨苏醒重生,要借助我的魂魄?”白萱衣一愣,她的确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纵然她想,她也不会知道答案,因为,唐枫说:“这一切都是邪皇的授意。邪皇纵然被镇压,但他看这世情,却看得比谁人都透彻。他想要毁了我。天帝的封印只能暂时对付他,而我——我的身上有将他彻底毁灭的途径。”

白萱衣听罢忍不住有点沾沾自喜,天庭里那帮神仙想必此刻正为邪皇之事急得焦头烂额,却不知道,原来千年之前被他们取笑成反面教材的戮天神,才是这一场灾劫的救世主。唐枫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愈加雄伟英挺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死后会来到这飞鸾流仙镜之中,并且回忆起所有的前尘往事,我想,邪皇自己亦不曾料想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样,他若是知道,一定会让我还像个普通人那样活着,然后再派他的喽啰们来将我吃掉了。”

“但此刻,我的记忆连同我的身份,都复苏在这飞鸾流仙镜之中。在我复苏的那一刻,被镇压在琉璃海底的邪皇也知道了。我可以感受到他那股强大的念力。他正在唆使他的信徒们不断地啃食京城周围的龙气,一旦龙气被破,他们冲入进来,冲进这皇城,冲进这仙镜殿,便会将飞鸾流仙镜据为己有,将其束缚,宝镜便不能成其为宝镜,而会沦为他们的玩物。”

唐枫顿了顿,再道:“千年之前我万念俱灰,选择了逃避,千年之后,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眼睁睁看着邪皇作恶而坐视不理。萱衣,我不断地在邪皇制造杀戮,天地沸腾的时候,从镜面向外界发送玄光,就是想引起仙界众神的注意,我想要挑选一个,或许可信的仙者,来替我完成这件事情。”

“但我没想到,在我拒绝了前三位来访者,我认为他们并不足以托付的时候,你竟然来了。”

“甚好,甚好!”

“由你来完成,我便是心满意足。”

“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吧。冥冥之中,自有玄机。纵是再强大的力量,再庞然的邪恶,也有一物可降一物,可将其制服,他不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今,这一切到了终止的时候了。”

白萱衣听完唐枫大段大段的叙述,加之连篇的感慨,心中的疑惑仍旧并未能完全消除。她问道:“小老爷,究竟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呢?”

唐枫的眼神忽而充满了坚毅与睿智的光,他望着斜阳远山,这空****的世界,他轻声道出:

“我要你毁了飞鸾流仙镜。”

这就是唐枫说的,邪皇,戮天神,飞鸾流仙镜,三者一脉相承,彼此之间相互限制,相互约束的关系。

毁了宝镜,才能彻底消灭邪皇,使其永不再作恶。

可是,毁了宝镜,也会毁了镜中的唐枫。

他如今只是活在镜中的一个执念,一场愿望,一个虚无缥缈的象征。他的命运,和邪皇一样,跟飞鸾流仙镜紧紧相连。

他不能离开这面镜子。

镜亡,则他亡。

而且是彻底地消亡。

再也不会有什么奇迹。

再也不会有!

白萱衣似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间泪眼迷蒙:“告诉我,毁了飞鸾流仙镜,你会怎么样?”

唐枫凄然地笑了笑:“我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谁说不重要?

这世间的万物,白萱衣来讲,还有比唐枫更重要的吗?她眼泪婆娑,摇头再摇头,退后几步,小潭里的水已经湿了她纯白的鞋。

“不,小老爷,我不能这么做。”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唐枫上前:“萱衣,大局为重!”

“我不能!我不能!”白萱衣捂着耳朵,双腿都站进了瀑布下的小水潭里,水只没过她的脚踝。

但小小的瀑布却已经开始淋湿她的衣裳。

水与泪,混在她白皙的面上。

晕开了两腮的胭脂。

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容。乱了满头青丝。她还在说,我不能,不能,真的不能!

唐枫有些生气了,或者说,是混乱暴躁迷离彷徨:“萱衣!难道你忍心看着人间被邪皇所毁,忍心让千年之前的灾劫重现?千年前我明知道毁了飞鸾流仙镜可以消灭邪皇,可是我却将这个秘密藏了起来。我害怕别人知道,我就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我也不忍心毁去自己花费两百年心血铸造的宝镜。我的一己之私,导致这祸端延续了千年,如今,算我求你,不要再让我背负这一身孽债,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白萱衣渐渐地抬起头来,望着唐枫。

直视他。

那目光忽然变得很炽烈,好像恨不能将唐枫看得融化了。

她说:“小老爷,你好残忍!”

她说:“你做的第一件残忍的事情,便是你不爱我!一直以来,我将你守着,爱着,你的眼里却从来没有我。你可以去爱一个并不把你放在心上的千金小姐,甚至去爱一张对你虚情假意的面具,你就是不爱我!”

她说:“你做的第二件残忍的事情,是你杀了我这一生中最好的知己,流云。可是,谁还能再给我那样一场迷惑?谁还能让我蒙了心智举刀刺向你而不会心疼不会犹豫,不会掉一滴眼泪?——不能!”

她说:“如今,你又要对我做出第三件残忍的事情。你要逼我毁了你。毁了我才刚刚拾回的希望!你要我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我自己?小老爷,你真的好残忍!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一点甘甜,可我还要这么义无反顾地爱你!?”

这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急急拨动的琴弦,嘈嘈切切,催落的大珠小珠,便是颗颗晶莹的泪滴,落入潭水,化开不见。

唐枫听得浑身都僵住了。

惊愕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好久。“对不起,萱衣,我不知道……”他吞吞吐吐,一时间不知如何说才好。

女子迈出了水潭。

湿漉漉的,颤巍巍的,步履沉重。

她走到唐枫面前。

很近,很近地抬头仰视着他,已经哭红的眼眶,水灵灵的惹人怜爱:“你无须向我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如今只求你,不要再对我这么残忍了,让我留在这镜中,陪着你,我不管外面有多少城要毁,有多少人要死,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小老爷,当初我眼看着你随莫非杨而死,我以为自己承受得起,可是,失去你的那一霎那,我才知道,我不能,我承受不起。那种感觉,比死更难受。我不能再让历史重演,我不知道,如果要我再一次看着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生命会破裂成什么样子。小老爷,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那让我明白,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爱慕者,我可以抛开这世间的一切,不管什么正道什么苍生,也不怕怕受罚、受唾骂,我想要的,只是你的安然。”

只是你。

那一瞬,白萱衣感到好像有一双一直掐在自己脖颈上的双手松下来了,有一颗始终堵在喉咙里的核桃不见了,就连心里压着的千斤重的巨石也化成无形。——是的,她终于将那些抑压着的深情款款道出。

低微地,但无怨无悔地。

诉遍了深情,最后,只剩无语凝噎。

她望着唐枫。眼神之中若有祈盼。此刻唐枫好像仍是未能适应刚才那番说辞,他错愕地看着白萱衣,看着她的眼中晶莹的自己。沉默铺天盖地席卷了他。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间便就一点一点地流逝。

镜外是狂风暴雨的天。

妖气愈加兴盛。像蔓藤似的,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京城围得密不透风。京城的龙气已经稀薄得只是一片半透明的窗纸了,这天然的防护屏障,被攻破已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唐枫仰头看了看这宝镜里依旧祥和灿烂的晚景,半晌,缓缓说道:“若是你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情,留在这里也无甚意义,你走吧!”

白萱衣见唐枫的神情如此冷漠,态度如此决然,哭得更厉害了,她紧紧地拖住他的手,放声哀求:“小老爷,不要赶我走,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梨花带雨。

唐枫却不为所动:“你走吧——”消失的尾音,像一阕终止的挽歌。他抽开了被白萱衣拽着的手。

再一挥袖——

那个瞬间白萱衣想要扑上前死死地将唐枫抱住,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便感觉身体受到撞击,向后飞去。风吹乱了她的裙摆,吹散了她的发髻,青丝缕缕分明,就像无数只挣扎乞怜的手,她看着唐枫纹丝不动地站着,故意转过身,用背对着她,她嘶声地喊,小老爷,小老爷!

那男子却坚如磐石。

而她,便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至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到双脚有触地的感觉,面前已换了一派光景。

飞鸾流仙镜还在镜架上稳稳地倚着。

金碧辉煌的仙镜殿。

没有半点声音。没有半个人影。

除了白萱衣。

她已经被唐枫赶出宝镜。她试图用手去拍打去摇晃飞鸾流仙镜,她还在孜孜不倦地哭喊着小老爷的名字,然而,她的小老爷只是在镜面上显露出他苍白悲哀的脸,只是对她说了一句——

还是那句——

“你走吧!”

画面消失,一切恢复宁静。那宁静却好像地狱的岩浆,烧得白萱衣尸骨无存。她突然感觉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不再哭,不再喊,便在水晶石台面的旁边坐下来。

蜷着身子。

双手环抱住膝盖。

眼神麻木地,看着大理石地面的纹路。

天黑了。天又重新亮起。一天,一天,再一天。白萱衣始终那么坐着,就好像她的身体已经化成了不能动弹的雕像。这宫殿是耘国皇帝为了供奉飞鸾流仙镜而建造的,侍卫们都在宫殿周围守着,平时不会轻易有人进来,宫殿里静得只剩下白萱衣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擦过光滑的镜面,发出几丝低哀的呜咽。

究竟坐了多久?

白萱衣不知道。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她只能这么坐着。守着。如果像唐枫说的,外间的妖孽迟早要冲破龙气,来这宫殿里抢夺飞鸾流仙镜,那么,她至少还可以尽自己最后的几分力,保护他。

哪怕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万劫不复。

这时,仙镜殿的门忽然开了。深夜漆黑的宫殿,刷地透进大片惨白的月光,从门外一路铺洒进来,落在白萱衣的鞋尖上。她消沉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那么蜷着,自己抱着自己,目光呆滞。

渐渐地感觉到人影伴着脚步靠拢过来。

从头顶覆盖而下。

然后,一双温柔的手掌轻轻叠过来,贴着她的手背,阵阵热暖。她双眼无神,幽幽地抬起来,看了看,面上表情并未有太大的波澜:“焰公子,你来了。”

来者正是东陵焰。

几天之前,当白萱衣被卷进飞鸾流仙镜,与她同行的两名神侍无计可施,只好前去琉璃海一带寻找东陵焰。彼时的东陵焰初到琉璃海,一路上遇到不少的阻拦,面对茫茫海水,他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邪皇,反倒是邪皇的爪牙一再对他咄咄相逼。当他听说白萱衣出了事,事态紧急,他便立刻赶来了京城。

“萱衣,你怎么了?没事吧?”东陵焰看白萱衣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禁担忧。白萱衣只摇头:“没事。”

话音落,一阵疾风从门口跌进来,迅速地窜入宫殿的各个角落。

站在门外的一名九阙神侍压低了嗓音:“公子,京城的龙气被妖孽攻破了。”——也就是说,邪皇的力量已经可以染指京城,很快这里就要变得像他们看到过那些城镇一样,房屋倾塌,妖孽横行,又或是饥荒、瘟疫、洪水、雷暴等恣意蔓延。

此时,还是丑时。

皇宫里本应该悄静一片,多数的人还在睡梦之中,但这会儿却渐渐喧闹沸腾起来,皇帝开始备龙车,预备要逃离这块地方。门外的执锏神侍还在问:“公子,我们是否要表露身份,护送帝王离京?”

东陵焰似是正有此意,原本他因飞鸾流仙镜一事也欠了皇帝一个人情,能尽些力也是好的,他便问白萱衣:“别坐在这里了,跟我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好吗?”白萱衣坐着没动,只机械地看了看东陵焰。

东陵焰总觉得白萱衣的表情过于冷静,反倒有些不寻常,他的眉头皱起来:“萱衣,你真的没事吗?”

“我……”白萱衣张了张嘴,双肩略是起伏,但又沉下去。

沉默。

如在宫殿里充满漆黑的死水。

这时,水晶石的台面忽然发出轻微的震动,银色玄光像一支离弦的箭,穿透藻井,直冲夜空。

随即镜面亮起。

浮现出唐枫的脸。

他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东陵少爷,是你吗?”先前那玄光已经够诡异的了,再加上这声音,东陵焰惊愕得瞪圆了眼睛。而本来坐在地上一语不发的白萱衣也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小老爷!”

重又湿了眼眶。

镜中的唐枫怅然地望她一眼,再看向东陵焰:“东陵少爷,你将手放到镜面上来,容我向你详细解释。”

东陵焰略有迟疑:“你真的是唐枫?”

可是再看看白萱衣此刻的失魂落魄,心中便隐约多了些揣测,她想必是早已经知道唐枫在镜中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东陵焰迫切地想要知道。镜面上的脸焦虑万分:“时间不多了,东陵少爷,你相信我一次!”

“不要——”白萱衣忽然拖住东陵焰的手,“不要信他,他不是小老爷,他不是!”一边说,却忍不住一边泪如雨下。东陵焰更加犹豫了,下意识地反倒后退两步。唐枫越发着急,转而看向白萱衣:“萱衣,你知道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如今龙气已破,邪皇的力量随时会染指京城,你忍心为了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百姓受苦,生灵涂炭吗?”

言下之意,难道他知道对付邪皇的办法?

难道萱衣也知道?

东陵焰将惊愕的目光投向白萱衣,她闪烁的眼神让他觉得这件事情似乎另有玄机,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再畏首畏尾思前想后了,他将右手放上镜面,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整个人都被吸入镜中。

白萱衣僵硬地站着,看着重新暗下来的镜面。

光滑的镜面,映照出她憔悴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就老去了成百上千年。一个时辰之后,东陵焰从镜中出来了。

他的表情,跟白萱衣是同样的凝重,哀痛。

他望着她:“小枫,哦不——戮天神,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萱衣,我们……”话还没有说完却被打断,女子歇斯底里地吼:“不,我们不能杀了小老爷,不能!”

“可这是惟一的办法了!”东陵焰捧着白萱衣的双肩,凝视着她,“萱衣,小枫说得对,大局为重!为何你当初可以让我杀了莫非杨,如今却……”

“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我承受不起,我真的承受不起!”白萱衣哭得都快背过气去,虚软的身子,像轰然倒塌一般跌进东陵焰的怀里,她只想靠着他大哭一场,她只能靠着他大哭一场,哭过之后,仍是陷在这场束手无策的残局里。

东陵焰被白萱衣的眼泪浇得心都碎了,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能忍着,掖着,就像一个被捂了嘴巴,用黑袋裹住的绞刑犯,喊不出声,无法挣扎。他轻轻地替白萱衣抹去面上的泪痕,试图安慰她,可是他每说一个字,都像被人用刀子在心头狠狠绞着。

谁能明白他此时的难受?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做出的最残酷的决定。这个决定,会令他失去最好的朋友。他却别无选择。

而且,要亲手来完成这一切。

良久,他缓缓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怀中女子哭得虚软,还紧紧拽着他不肯松手。他一点一点掰开她的十根手指。

钝重地转身。

面对着飞鸾流仙镜。

镜面上再度显露出唐枫的脸:“还记得我教你的方法吗?飞鸾流仙镜并非普通的镜子,要毁了它,不能靠硬力,你需要由东向南,再向西,向北,最后回到东,顺次摘掉镜身周围的一圈宝石,然后宝镜才能被彻底击碎。东陵少爷,拜托你了!”

东陵焰凄然地笑看着唐枫:“我真想与你再把酒畅谈一次,你知不知道,那次你喝醉了酒,说了许多平时都不敢说的话,你还想告诉我你这辈子最大的糗事呢,可惜你还没说,就栽了个跟头,呼呼大睡了。”

唐枫摇了摇头:“酒后失言,我真是不记得了。”

“你没有失言。”东陵焰苦笑着,“你喝醉酒的样子,豪气干云,可比你平时斯文忸怩讨人喜欢得多了……”东陵焰还想像从前那样说点轻佻玩笑的话,可是他一说,自己就首先被堵得难受。他说:“你还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这辈子闹过的糗事不少,但开心的事情,却屈指可数,你告诉我,你这一生最开心的事,便是可以结识到我们。我,萱衣,还有——流云!”东陵焰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将真气凝于掌心,剥掉了一颗宝石。

然后是第二颗。

第三颗。

忽然之间,感到后背有狂风扫过,一股措手不及的力道,撞得东陵焰几欲向前扑到,他立刻以单手支住水晶石台面,借力跃起,向旁侧挪动了几分。再回头一看——那个偷袭他,尚且仍然保持着要与他开战的姿势的人,竟是白萱衣。

他这才觉得后背发痛。

没有伤口,但痛得厉害。

他厉声冷喝:“萱衣,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能让你伤害小老爷!”白萱衣一字一顿地说。东陵焰手中的三颗宝石便骨碌碌滚在地上,在空旷的大殿里,发出叮咚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