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耘国传帝二年的盛夏。祭天台上,皇帝领着一班朝廷大臣,锦衣华服,恭敬严肃地列队整齐站着。
等候着前来赐赠飞鸾流仙镜的神族使者。
民间百姓对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无论远近,纷纷仰着头望天,希望可以看到传说中仙人的一片衣角。
后来,据说九阙神族的使者真的出现了。他们寥寥三人,衣着如风,乘着祥云从天而降。他们将飞鸾流仙镜交给威武的帝王。举国欢腾。甚至说,帝王也是跟流仙镜有缘之人,他圣手一拂,就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整个耘国的未来。
他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
耘国千秋万代,锦绣昌隆。
百姓们听闻这样的消息,精神为之一振,连笑容都灿烂了,干活也多了几分力气。可是他们怎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皇帝没有看见耘国的未来。
他拿到的飞鸾流仙镜是假的。他看到的幻象也是神族使者用法术虚造的。他们在祭天台上交接的整个过程,都是事先串通好的一场假戏。
因为飞鸾流仙镜丢了。
在运送的途中,仅仅是因为东陵焰的一个喷嚏,就将流仙镜从祥云上掀落了下去。天那么高,加上凌乱的狂风——
根本不知道飞鸾流仙镜掉在了哪里。
东陵焰吓得六神无主,他虽然知道自己从小就有冒失的陋习,但却没想到这次闯了这样的弥天大祸。他只好私下求见人间的君主,将实情告诉他,为免引起百姓的恐慌、民间的混乱,皇帝答应,跟东陵焰做完这场戏。
他们交接假的飞鸾流仙镜。在世人面前做一场精致的好戏。东陵焰承诺,势必会尽早寻回真的飞鸾流仙镜,请皇帝将此事代为隐瞒。皇帝宽厚仁慈,答应了东陵焰的请求。可是东陵焰始终心有余悸,就算对同行的使者千叮万嘱,要他们回到神殿切不可说漏了嘴,一切都得配合他的行动,却总还是有些忐忑。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飞鸾流仙镜落在一座叫印霄的城。印霄城位于耘国西南面,有美丽妖娆的篱水环绕着,周围都是绵延的青山,土地肥沃,欣欣向荣。
镜子落在城中一户人家的柴草堆上。
咣当一声,静悄悄的院子,无人问津。
且说白萱衣自从入了流仙镜,才发现镜中原来别有洞天。里面的世界,好像只有巴掌那么大,是一座可以眺望日出与日落的山崖,繁花盛开,清风拂面。崖边有一间典雅精致的竹室,用篱笆围着,上下两层,里面的陈设一应俱全,就好像早知道会有人来,早已经安排得妥当,而且纤尘不染。
白萱衣便在竹室里住下来。
以屋旁的鲜果与花蜜为食。
其实这里除了冷清一点之外,跟九阙神殿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太安静,太寂寞了,像白萱衣那样活泼的性子,她总觉得难受。
这几天听听镜外的声音,跟东陵焰嬉笑争辩,就是她惟一的消遣。
镜子落地,一阵剧烈的晃动,将白萱衣整个人都从床铺上抖了下来。她趴地一下摔在地上,摔得骨头疼,又委屈又愤怒地站起来,小声地骂了一句:“这二世祖在搞什么鬼?”但是转念想又怕东陵焰听见,赶紧吐了吐舌头,捂着嘴,过了一阵子便细声细气地问:“焰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
白萱衣哪里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落单,跟东陵焰隔了十万八千里,又问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那院子简陋而悄静,好像荒芜得没有人住了,杂草丛生,满地都是脏灰。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照得镜面强烈地反光。
白萱衣百无聊奈。
恹恹地坐着。后来索性烧了水,沏了茶,自斟自饮。也不知道外面的时日是怎样过的,镜子里,日升月沉,循环往复,不知道何时是起点,何时是终点。——如果找不到修补仙镜的办法,难道自己未来漫长的几百几千年,就要这样闷死在这里了?
白萱衣想想都觉得悲哀。
“焰公子啊,你什么时候可以救我脱苦海呢?”白萱衣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说着。她也不怕,反正她的声音只有仙界的神才可以听到,就算此刻镜子到了那皇帝的手上,她喊破喉咙皇帝也不会知道她在这镜子里面。
悬崖对岸的太阳就像一颗橘色的蛋黄。
是傍晚了。
“难道东陵焰已经把镜子送到皇宫,走了?”白萱衣皱了皱眉,从石凳上跳起来,“哼,他也太不讲义气了,竟然不跟我道别。”刚说完,忽然觉得狂风大作,吹乱了满地的鲜花与泥沙。连整间竹室都发出吱吱呀呀摇动的声音。
可是这里本应该是风平浪静的?
怎会有这样妖冶的大风?
白萱衣觉得站不住脚,身子轻飘飘地,就像一片悬在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随时都要离梢。那风却越刮越烈,更奇怪的是,遥远的天边好像有一条巨大的风柱正在盘旋着靠近,飞快的速度,转眼到了近前。白萱衣只觉得眼前一黑,伸手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风柱便将她卷了进去。
她咿哇大叫,声音也起起伏伏,跟着风势一起颤抖。
头晕眼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身子一轻,下坠,以为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却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就趴在地上,慌张地喘着气。
背后有人说话:“姑——姑娘,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萱衣惊呆了。她只见自己身在一座破落的院子里,陈设简陋,满院杂草。她的身边是一条晾晒衣服的架子,还有一堆柴草。
她的背后,站着一个弯腰驼背的人。
她以为那是个年纪老迈的伯伯,可是,仔细看,竟然是个不及弱冠的书生。只是,书生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两手撑着膝盖,好像都快站不稳了。白萱衣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忽然觉得书生就像一座大山似的朝着她压过来。
书生稳稳地压在白萱衣的身上。
他的唇边,还带着血,在白萱衣的脸上轻轻一啄,倒真是印出一个鲜红的唇印来。
白萱衣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慌手忙脚地推开了书生,书生身子一翻,撞在天井边缘的石阶上,咯嘣一声响,好像撞得骨头都要裂开了。
白萱衣心知自己太重手了些,赶忙蹲过去看。盈盈的月光下,那书生有一张狭长而白皙的脸,俊朗的眉目,饱满的唇,轮廓似刀削斧砍一般刚毅。他已经昏死过去,双眼紧紧闭着,但是那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卷翘着,将他的睡姿勾勒得尤其动人。
白萱衣摇摇头,甩手道:“宁神,定气,不能胡思乱想,你是堂堂仙女,什么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现在,还是救人要紧。”看这书生口吐鲜血,面色苍白,想必是患了很重的病,可是白萱衣却不谙医道,只好用仙法胡乱地在书生身上乱点一通,书生倒是渐渐地醒了。
“姑娘,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书生醒来,张口说的,还是这句话。白萱衣脸一红,忽然看到院子西北角的一口大水缸。她眼珠子骨碌一转,指着那水缸道:“我,我从那里来的啊。”书生愕然,看了看水缸,瞪着他迷人的大眼睛又看着白萱衣,意思是等白萱衣进一步的解释。
“书生,你听过田螺姑娘的故事没有?”
书生点头。
“唉,其实啊,那传说是真的。我就是田螺。”白萱衣拂了拂额前的刘海,硬生生压着一肚子的笑意,故作严肃,“我在水缸底下呆了好久了,看你病成这样,没人照顾怪可怜的,所以今日便现身与你一见,也是想看看能否帮上一点忙。”
书生喃喃自语:“你是田螺?可是,可我不是谢瑞啊?”
白萱衣蹲在书生面前:“笨书生,我们田螺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嘛。那个与谢官人纠缠的田螺,她是我姐姐素女。我嘛,我姓白,叫萱衣。这名字可比我姐姐好听多了。”白萱衣看着书生信以为真的模样,心想,从来都听说书呆子迂腐,没想到他的思想还挺先进的,相信这世间的鬼神之说,她忍了笑,继续问书生道,“说真的,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我是怎么——冒——出来的?”
书生想了想,直摇头。白萱衣看他气虚体弱,便扶了他进屋歇息。书生的头一靠到枕头,白萱衣猛然想起飞鸾流仙镜。
她在这里,那流仙镜呢?
东陵焰说过,她一离开飞鸾流仙镜,镜面就会再次碎裂的啊,那样一来二去,对镜子的仙气有损不说,甚至很可能再难恢复原样了。
白萱衣拔腿冲出院子。
飞鸾流仙镜还在,安然地躺在柴草堆里。可是,白萱衣万万没有想到。流仙镜的镜面完好无缺,之前摔破的那条裂缝,竟没有了。
镜面上,有几团鲜血。
红艳艳的,像盛开的牡丹花。
白萱衣想起书生嘴角带血的模样,这口鲜血,莫不是他刚才吐在镜面上的?都说凡人的血对仙家来讲是污秽,他这样一吐,岂非脏了流仙镜?白萱衣赶忙拿袖子擦,血渍是擦掉了,可是,她试图触碰那一圈七彩的宝石,镜子却纹丝不动。
没有幻象的出现。
手里的东西,好像变成了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萱衣呆若木鸡。
书生姓唐,单名一个枫字。飞鸾流仙镜在后院的柴草堆上不断地反光,那光线强得像一道闪电。唐枫看见了,好奇,便往后院去看。
他有先天的恶疾。
体虚。气弱。还经常咳血。大夫批死了他活不过二十岁。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他趔趔趄趄地扶着墙,走到柴草堆旁,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是光线太强烈刺得他头晕胸闷,他胸中一口气流撞得他难受,他咳嗽几声,又咳了血。
血喷在流仙镜的镜面上。
光的反射忽然结束了。静悄悄的院子,有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吹得唐枫整个人都向后仰摔。沙石迷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等到他能看清的时候。风停了。院子里多出一个人。就是白萱衣。唐枫真的信了白萱衣所说的话。
白萱衣为自己的谎话感到很得意,要知道她从来都不擅长说谎,以前九阙神殿里的那些人,就连一个扫地的小沙弥都可以看穿她的谎话。可是这唐枫竟然信得十足。尤其是看着她空手变出一盘香喷喷的爆炒田螺。他更加坚信自己遇见的是个水中仙子。
“田螺不是你的同类么?你为什么还要我吃它?”唐枫捏着筷子,咽了咽口水。白萱衣想了想,神秘地道:“这些其实不是田螺。”
唐枫不解:“那他们是什么?”
白萱衣摸着下巴,晃了晃脑袋,念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总之呢,你看着它们是田螺,吃着它们像田螺,但其实它们不是真的田螺。”
好有禅意啊——
唐枫看着白萱衣。就像看见了佛祖。
通过唐枫,白萱衣弄清楚了自己是在耘国西南的一座小城。而京师在东北,与这里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知道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穿越,还切切实实地活在传帝二年的时候,她大概也猜到了东陵焰在运送飞鸾流仙镜的过程中出了差错,把她弄丢了,她思索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试图重新回到流仙镜里。
她把镜子搁在梳妆台上——说是梳妆台,其实就是一张简陋的桌子,唐枫家人丁不旺,空屋倒是有三两间,唐枫挪了一间来给白萱衣做卧房。这里除了床和一张桌子,连椅子都没有。——“你们田螺不是活在水里的么?要不要把那口大水缸给你搬屋子里来?”“不用不用……”白萱衣推走了唐枫,心想这书生真是比自己还傻气。她要开始做法了。
一次。
再一次。
镜面就像一道铜墙铁壁。白萱衣穿不进去。每每都被无情地弹回来。白萱衣气得大呼:“死镜子,你故意跟我做对是不是?”
“好镜子,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我都快急死了——”
“阿弥陀佛如来佛祖啊啊啊啊……”
……
可是,不管白萱衣怎么骂,怎么求,她真的回不了流仙镜了。
白萱衣抬头看天。那些软绵绵密匝匝的云层里,某个地方,就隐藏着九阙神殿吧?可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殿,她不知道神殿究竟在哪个方向,不知道如何回去。她也怕,自己贸贸然地闯回去,弄坏流仙镜的事情就要穿帮。
东陵焰,你这会儿在哪里呢?
白萱衣只能祈求东陵焰能找到她。然后他们一起串通一下口供,或者是想想补救的办法之类。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流仙镜丧失了灵气呢?
这其中,会否隐藏着什么惊骇的秘密?
白萱衣越想越觉得害怕。
怕归怕,人间的热闹繁华,却是乱花迷眼,白萱衣看得瞠目结舌。那天,恰逢印霄城一年一度的花月节。
花月,据传是印霄城的守护之神。
关于花月,还有一个伤感而动人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印霄城尚未建立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汪洋。名为槐水。花月是槐水之上撑船的渡娘。
只有她一个。
因为槐水并非普通的江河,相传在槐水的对岸,乃是歌舞升平的繁华世外桃源。因而有很多的人都对那片桃源充满了向往。花月是受天帝的安排,在岸边等待那些想要前往桃源的船客,载他们去对岸的。撑船的第一天,花月邂逅了锦衣白面的男子,流云。
花月对流云一见倾心。
他们一同乘船漂行在槐水上,彼此相谈甚欢。流云还给花月讲了很多尘世间的趣事。花月听得心猿意马。她是天帝创造的,从她有思想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她就是已经等在槐水岸边,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流云口中的世界。
她望着流云,看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的样子,她深深沉醉其中。
可惜,总有尽头。
一片长满了酢浆草的岸,就是槐水的尽头。流云下了船,离开了。花月望着那些绿草丛中摇摇曳曳的小黄花,心中难过,竟流下泪来。
后来。花月回到对岸。日复一日,载了许多的人往那片酢浆草的河岸去,每次她都希望能够看到流云,可是,流云却再没有出现过。再后来岸边来了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名叫音织。花月载音织渡槐水的时候,平静的水面忽然狂风大作。
狂风掀翻了花月的渡船。
花月在酢浆草丛里渐渐苏醒过来。她发现音织不见了,她的船也不见了。她没有船,回不了对岸,只好往丛林的深处走。走了很久,忽然看见高山上有一座座林立的城池。绵延望不见尽头。原来这岛上早已有一个制度完整而土地肥沃的国家,名叫梦丘。
有时花月会看见一些似曾熟悉的脸。
他们都是乘过花月载过的船客。
那时候,整个梦丘国喜气洋洋,据说是国君要迎娶新王后。仪式开始的时候,花月看见身穿鲜红嫁衣的王后,竟然是音织。
音织成了梦丘国的皇后。
而流云——
他就站在仪式的队伍当中。他是梦丘国新任的大祭司。
流云重逢花月的时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花月在流云的祭司府住了下来。她舍不得走。有一天流云忽然向花月提亲。
花月答应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皇后音织的斥责与阻挠。那时候花月才知道,音织做皇后,只为钱与权,在她的心里,也疯狂地爱着流云。
而在槐水的彼岸,有一班想要渡河的武士,其中的两名,乃是冶妖师。他们是为追寻黑白荼蘼的花妖而来。音织就是那花妖。之前花月载音织过槐水的时候,之所以会起大风,全是音织一手所为,她使大风刮烂了花月的船,使花月再不能载谁过槐水,便就阻断了那些前来追捕她的猎人们的去路。而冶妖师在岸边久候不见渡娘,一状告去天帝的面前,说花月失职,天帝盛怒,将花月带走。
便就在新婚的前夜,花月无声息地消失。
受了训,受了罚,然后重新回到槐水,将冶妖师运渡至梦丘国。那以后,花月又重新被束缚在槐水上,不得擅离职守。
她思念着流云,终日以泪洗面。
她的眼泪,使槐水的水域越来越宽,水位也在加高。
有一天,梦丘国传出消息,说冶妖师揭穿皇后音织的身份,并且将音织斩死,奇怪的是,就在皇后死时,梦丘国年轻的祭司流云也死了。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流云和音织,乃是黑白荼蘼同枝上的两朵。他们都是花妖。
一黑一白。一善一恶。
他们与对方同气连枝,音织死,则流云也无法存活。
这消息犹如一声惊雷,惊破了花月的残梦。她的心,原本就已经寂寞枯槁,流云的死讯更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些冶妖师是她载他们去梦丘国的。
也就是说,流云的死,她或多或少总是有帮凶之嫌。
她悲痛欲绝。
然后,她便丢了船桨,纵身跳入那滔滔的槐水。为流云殉情。后世传说,她做了槐水的水神。再后来沧海桑田,越来越多的水与陆地彼此相连,梦丘国不复存在,槐水亦逐渐缩小,到现在仅仅是在一片宽阔的谷地之中,一条狭窄的江水,过江只需要一炷香的船程。而在原来的梦丘国的土地上,便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印霄城。
槐水,是印霄城的护城之河。
而花月,因此就变成了印霄城的守护之神。她跳入槐水的那天,是六月十一。所以印霄城在每年六月十一这天,都会以各种形式纪念花月,也算是向水神祈福,寄望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白萱衣听唐枫淡淡地讲述着花月和流云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她托着腮,眨巴着眼睛望着唐枫,他的侧面真好看啊。
他的睫毛就像两片芭蕉扇。
他的鼻梁高挺,弧度近乎完美。他的嘴角,带着弯弯的弧度,牙齿像一颗颗打磨光洁的白色大理石。他虽然一脸的病态,但是那种轻柔、淡然,又强作精神的模样,既好看,又让人心疼。白萱衣越看越觉得陶醉,傻傻地笑了起来。
唐枫问:“这么哀伤的故事,你还笑?”
“小老爷。”白萱衣尴尬地岔开了话题,“听说有班子要在玉明池唱大戏,演的就是花月水神跟流云祭司的故事呢。”
唐枫点头:“是了。这是年年都有的。他们的故事,怎么演,都不觉着腻。”说完,想起刚才白萱衣对自己的称呼,又问,“你喊我什么?”
“小老爷啊——”白萱衣得意地扬了扬眉,“这称呼我度了好久。我既然是你的田螺姑娘,你就是我的主人,叫主人太生硬了,可是叫你老爷吧,你又不老,不如就加个小字,小老爷,嘿,念着多亲切啊。”白萱衣叽里咕噜地自我陶醉了一番,盯着唐枫傻傻地笑。
唐枫无奈,道:“我可不是有钱人家的老爷。”
“谁说老爷一定要有钱才能做了。”白萱衣反驳,“以前,神殿里有一个洗煤炭的老头子,我们都叫他黑老爷”。
“什么神殿?”
“啊……就是我们田螺皇帝住的宫殿,叫做田螺神殿的。”白萱衣舞着手,“唉,咱别说这个了,小老爷,我能不能去看唱大戏啊?”
田螺还有皇帝。唐枫思忖着,点了点头:“萱衣,你要去的话就随我一起吧。”白萱衣讶然:“你也要去啊?”看着唐枫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她实在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抵御强大的人流,穿行在一年一度最拥挤嚣闹的街头。她很担心他会被挤死或者被踩死。
花月节那天,唐枫却特别精神奕奕。换了最体面的衣裳,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他坚毅地穿行在人群里,一直向着表演的戏台走。玉明池是一个长宽都有十丈的人工水池。里面的水,碧蓝碧蓝的,像海的色泽。池中央搭建了一座六米的小高台,用镂空雕花的大理石做栏杆,高台就是表演的地方,扯了棚子,戏班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高台四周,都建有大型的莲花座。用曲折的廊桥连着。莲花座上是凉亭,设有雅座。每逢玉明池上有大型表演的时候,这些莲花座就是有钱人家的专属座位。平常的老百姓只能在水池周围或者廊桥上站着看,有钱的人家却可以花重金入雅座。桌子上摆满珍馐佳肴,一边赏戏,一边赏美食,逍逍遥遥,不亦乐乎。
白萱衣拉着唐枫,好不容易在池边挤了两个位置。戏已经开始了。纤弱的花旦做撑船状,莲步轻移地上来,那美貌与风韵可谓颠倒众生。场下叫好声一片。白萱衣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想,这可比嫦娥跳的舞好看多了。
戏唱到**,花旦匍匐做抽泣状的时候,那气氛,随着剧情的发展而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揪心,看的人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惆怅。白萱衣皱起了眉,扯一扯唐枫的袖子:“小老爷,好感人啊……”转头看,那个被扯袖子的人哪里还是唐枫。唐枫不知何时已经向左移动开去,跟白萱衣隔了七八人的距离。白萱衣拨开人群挤过去:“小老爷,你怎么到处乱跑啊?”
唐枫看了看白萱衣,露了点笑容,也不说话,又抬头看戏。白萱衣以为他是看戏,可是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并没有跟戏台对接。
他的目光落在戏台右面的一台莲花座上。
那里坐了一名娉婷的女子。
蓝的衣,白的裙,珠钗环佩,璎珞玲珑。她正认真地盯着那戏台上的一男一女,也是看得动情,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时而做出叹息状。好像一颗心都随着剧情走,生生地被那悲剧给牵绊住了。她是谁呢?白萱衣狐疑地看了看唐枫。
唐枫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还有怅然。
一种望尘莫及的兴叹。
白萱衣撅着嘴,眼珠子咕噜一转,转头问旁边的彪形大汉:“喂,那边亭子里坐的,是谁啊?”大汉斜着眼睨了睨白萱衣,道:“她你都不认识?她是我们印霄城第一大户,秦家的小姐,秦怜珊。这秦家小姐可是美貌与智慧并重,才德与财富兼备啊,如果我能娶到她做老婆,嘿嘿——”大汉说着,就开始摸自己的下巴,眼睛里放射出贪婪猥琐的光。白萱衣看得恶心,扭过头去,那唐枫还在发痴地望着秦怜珊。莫非小老爷也想攀附高枝?白萱衣摇头,不会的,小老爷不是那样的人。
渐渐地,戏到了末梢。
那扮演花月的女子站在船头哭泣,然后纵身一跳,伏地,便是沉进了滔滔的槐水。那个时刻,整个戏台上只有她一人。但白萱衣忽然看见,在戏台的正中央,靠前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满面苍白,眼神呆滞的男子。他像木偶似的,机械地扫视着四周,望那些坐在莲花座看台上的人。但奇怪的是,所有的观众好像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们只为花月的结局感到惋惜,也为花旦的精彩表演鼓掌喝彩。
白萱衣惊呆了。
那白衣白面的男子在戏台上站了好一阵。戏班子里所有的人都出来向观众谢幕。他还是原地不动地站着。
忽然有人穿过了他。
他倏地消失了。
白萱衣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时候,围观的百姓开始陆续地散了。唐枫还站着。还看着莲花座上仙女般的秦怜珊。某个瞬间秦怜珊的眼神不经意扫过来,正好看见唐枫和白萱衣。她对着唐枫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那一笑,就像开遍漫山的春花,像晦暗中照亮了满室的芬芳。唐枫看得痴了。站得笔直,对秦怜珊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美人娇笑更甚。
回家的路上,唐枫就一直想着秦怜珊那个笑容,是欢喜,也是心事重重。白萱衣一来对唐枫那花痴的模样颇有不满,二来还想着戏台上神秘来去的诡异男子,心情就更加不愉快。她漫不经心地问唐枫:“你认识秦家的小姐吗?”
认识。
当然认识。
唐枫的画技在印霄城是出了名的。秦家曾用重金礼聘他为秦小姐画一幅肖像。那幅肖像,足足画了大半个月,那段时间唐枫就住在秦府里,跟秦怜珊也算朝夕相对。他对她,由倾慕到爱慕,痴痴地付了一腔热忱。
后来就算离开秦府,也总是在午夜梦回,思念不断。
唐枫悉知秦怜珊的喜好,知道她最爱听最爱看的,就是跟花月的传说有关的一切。每年的花月节,观众席上也必然有她的专属席位。唐枫对花月的传说如此熟悉,全因为秦怜珊。他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到玉明池看戏,同样也是为了能一睹美人的芳影。
秦怜珊是枝头的金凤凰。
唐枫却是树下一棵卑微的青草。他贫苦,病困,只会谈诗论画,既不谙生意之道,也不谙官场之道,他想他是很难有出头的一天,很难配得上秦小姐的。更何况他还长年有病痛缠身,年纪轻轻,却已是风烛残年。
青草只能仰望。
永远无法攀上那高高的华枝。
长相思。短相思。长相忆。无穷极。
苦了自己。
个中的凄酸,有几人能明白?
唐枫想着想着,黯然地摇了摇头,苦笑两声。白萱衣踩着他的脚印走,看他半天也不跟自己说话,嘴撅得更高。
就在那一天,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