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对中国文化精神价值的膜拜,20世纪50年代以来,唐君毅怀着中华文化“花果飘零”的忧国忧民的深切情思,殚精竭虑、不辞辛劳,作演讲、发文章、出专著,全面探讨了中西文化的长短同异,以及中国文化近百年来衰颓不振的诸种原因,提出了一系列独具卓见的主张,为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作了创造性的建构工作。
唐君毅以悲怆的心情揭示道,中国近百年的文化,可谓之西方文化次第征服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因此,他一直苦苦思虑着中国文化的价值、缺点,近代以来中国何以沦至如此悲惨地位,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究竟应取何种态度,中国人有无能力创造新文化、怎样创造中国的新文化以及创造什么样的新文化等现实问题。[130]
综观唐君毅关于文化的论著,可以看到,他对上述问题的思考,落脚总在于中国民族新文化的创造。
那么,怎样创造呢?
唐君毅回答道:必先有一根基。这个根基便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本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吾人所谓反自中国文化精神之本原上立根基,以接受西方文化,即吾人必须先肯定中国文化之一切价值。”“在评判中西文化之长短时,吾人之标准,亦不能离中国思想之根本信念。”[131]他要以中国文化为躯干,吸收西方文化,创造中国新文化。
唐君毅之所以要以中国文化为未来新文化的根基,是因为他对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的充分认定。他坚信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永不磨灭。他说:“如人类存在,吾绝不信此价值可被磨灭,而为人所抹杀。”“吾不信中国历史文化精神,在本原上,有何不足。”因此,他提出了“保守”民族文化的口号。他认为,“保守”并非贬义词,一个人,一个民族,必须有所守。这个“守”,不在于所守者为何,亦不在所守者本身之必当守,“而在人之能有所守”。“人生一切事业,一切文化,得绵续不断、达于无疆。唯守而后有操,有操而后有德,以成其人格。”[132]唐君毅这个“保守”民族文化的口号,不仅是他对中国文化的一往情深的流露,更是他重视人的道德境界的修持观念的体现。
然而,唐君毅并非国粹主义者。他在首先肯定中国文化精神的价值,并以此为未来文化的本根的同时,并“不讳言中国文化之短,以至强调吾人之短,以便改过”。
唐君毅指出,中国文化的根本缺点,在于缺金字塔和十字架。他认为,中国文化精神,宛如覆天盖地,但在覆天盖地的景象下,使人觉得缺少一座由地达天的金字塔。同时,也缺少能经纬人之精神的十字架。“更不见个人之能负此十字架,以攀彼金字塔而上升,使每个人之精神,皆通过此十字架之四端,以四面放射其光辉,与他人之光辉,连成无数并行交光之组织,而聚于金字塔之顶。”[133]因此,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精神虽如天之高明、地之笃厚,但人无十字架可负,精神就不免收敛而入睡,如一伞之盘立,而未撑开。中国文化这种缺金字塔与十字架的缺点,愈到近代愈明显。因此,中国文化应当有一发展,以撑开此伞。而要撑开此伞,则有赖于接受西方文化之长。
唐君毅还认为,中国文化具有“圆而神”的精神,但缺乏西方文化中的“方以智”精神。所谓“圆而神”的精神,指不偏执任何文化理想,凡偏执某一理想,以至妨碍心性中其他真情或理想,心中有所不安不忍时,即须折回,而变通其理想。这是好的一面。但这种变通、不偏执的精神,往往容易受自然生存欲望的牵累,而流于圆滑虚伪。中国社会伪君子与言伪而辩的小人特多,苟活者众,皆与此有关。因此,中国文化必须接受西方文化的“方以智”(执著于理想,注重理智)的精神。“故吾人今日必纳方于圆,以撑开此伞。或由中国文化精神之圆中,化出方来,如河图之转为洛书。”[134]
按照唐君毅的观点,要建立纳方于圆的人格精神和文化精神,便要使人的精神依分殊理想,向上向外四面照射,而使科学技术和社会文化领域分途发展,以真正建立一个多方面表现客观精神的人文世界。而自由民主精神,则成为个人精神与客观精神相交通的渠道的一种客观精神。这一切,皆当覆载于中国传统人格精神之高明敦厚的德量、度量中,并成为人格精神的内容和表现,以充实陶冶人们的人格精神生命。这些,便是唐君毅“所向往之中国文化之前途”。
从总体上看,唐君毅是在充分肯定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的前提下,主张吸纳西方文化的长处,以补偏救弊。这个思维路数,与近代以来洋务派为代表的中体西用论,有着本质区别。这种区别的表现是:洋务派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道,并依此道来吸取西方船坚炮利之器,而将西方的民主自由法制之道排拒于门外。唐君毅则道、器同举,兼收并蓄。区别之二是,洋务派对西方文化是取其枝节,偏于一端,而唐君毅则主张“引申吾固有文化中相同之绪,以全套而取之”。如果加以分割,只取其一,则不免无效果,甚或流弊百出。只有在覆天盖地的中国精神中,建立一条使一切庸众与小人的精神都得以上升的道路,才能完成中国文化应有的发展。
综上可见,唐君毅的文化精神价值论与文化重构观,有着鲜明的时代色彩和个性特征。它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忧患意识和文化参与意识,反映了唐君毅对民族文化的执著之情和爱国之心。他对民族文化精神价值的弘扬,对中国未来文化的建构,无论是对于现代文化思潮的导引,还是新时代精神文明的建设,都有着积极的意义。它启迪我们立足现实,培养自信自尊之心,以开放的心灵去迎接西方文化的挑战,吸纳西方文化长处,建构新的文化体系。当然,唐君毅将中国未来文化的趋势和特质,看做是宋明儒精神之一推开,孔孟精神之一倒转,表现了现代新儒家的思维局限,这是我们所不能苟同的。
唐君毅的文化精神价值论和文化重构观有一定的代表性。由他而联系现代新儒家的思维路数,我们便可以看出:现代新儒家肯定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是为了以此为基础重建中国文化的大厦;而他们所申论的文化重构观,正是对中国文化精神价值的重新肯定。正因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现代新儒家何以会用“返本开新”的途径和方法,去解决传统与现实、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这样一种途径和方法,可以将其概括为“新旧杂糅、中西兼容、据旧图新”的文化观。因此,尽管它可以“返本”,但未必能开出现代科学技术和民主政治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