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会科学哲学理论建构与多元维度

第二节 实证主义框架下的社会科学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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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证主义创建于19世纪30年代,是以实证科学作为哲学基础的哲学流派,这一哲学思潮的产生有其深厚的理论渊源,本质上来讲它是西方文化的产物。从这一意义上,实证主义之所以希望将其方法和思想介入社会科学中,有深刻的西方传统的影响。

第一,西方具有深厚的理性主义传统,这使得实证主义的理想得以在西方典型的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早期认识世界的是本体论的认识论路径,它更多地关注对外在于主体的世界进行客观的界定。柏拉图就是按照理想的、普遍的理念原型,来界定现实中的具体事物,赋予这些对象以名称和意义的。在他看来,日常经验中的世界是变化的和不善的,形成的仅仅是意见和信仰,而永恒的理念则构成了真实知识,保证了获得真理的可能。由此,科学真理体现为绝对的理性形式。尔后,亚里士多德则立足于经验,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感觉的归纳,根据事物的性质、形式和过程,就可以理解世界的变化及存在,也就是说,可观察性是获得知识的重要手段,其结果就是形成了常识性的、客观的和经验的知识。

可以看出,这样一种人类早期认识世界和自然现象的框架,更关注于以界定独立存在的对象和真实世界为取向,关心的是世界的本质、构成和本源等问题,它为客观知识提供了充分的保证,使得在人类早期,就能够比较准确地把科学探索定位于工具性的成功之上。尽管文艺复兴时期,对经验的推崇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理性主义的权威,但是,古希腊形成的这种寻求绝对真理和客观知识的传统仍然得到了延续和发展。

之后,作为现代哲学之父的笛卡儿从“我思故我在”出发进行推理,把理性主义传统发挥到了极致。我们之所以具有科学的知识,就因为主体本身的认知结构将它们呈现给了我们。由此,探讨外延性的、因果性的和可观察的外部事物,跟非外延的、非因果的和私人的心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认识主体和认识客体之间的相互影响和作用,成为了主要关注的论题。可以说,整个社会科学的论题和领域,正是在这一具有深厚理性主义色彩的文化传统中形成的。

第二,社会科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兼具思想启蒙和社会建构的双重功能。近代科学是伴随着以宗教为核心的中世纪信仰体系的覆灭而出现的,社会科学需要为新制度的建立贡献自己的力量,启发人们运用智慧去跟自然界、跟社会旧势力进行斗争。因此,出于转型和变动的时代,特别需要对整个社会现实和社会实践进行全面反思。于是启蒙思想家们把社会科学当作能够部分完成这一任务的工具,社会科学不仅成为社会重组的重要方法和基础,而且它本身就是重组目标的一部分。这样,从近代开始之初,“社会科学就被分别用于进行两项任务。一是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而起着制度性的作用,二是作为一种超学科的话语。直到19世纪末社会科学在大学中获得制度化之前,它都保持着在智力文化批判和专家系统之间的分离。前者主要存在于文学公共领域,而后者则属于国家制度的范围”[6]。社会科学的这一双重功能使得在其创立之初,就能够像自然科学等知识领域一样,在人类的知识体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第三,到19世纪时,自然科学已经拥有了巨大的文化权威,这使得开始进行制度化的社会科学,找到了发展的圭臬。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自然科学的权威性已经使从事它的研究人员,能够在国家战略规划和政府制定政策当中,以及特别是公共辩论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并具有不容置疑、不得挑战的地位。而此时,社会科学仍然需要为自己的学科地位奋争。这种状况下,社会科学必须能够使自己的知识具备可信性、客观性、使用性的特征,才能得到资源上的支持和学科上的认同。这就是说,即便是单纯出于生存本身的需要,社会科学也必须能够像自然科学那样,给出可以量化的知识,才能发挥其作为公共角色的作用,参与到政策的制定和决策当中。

第四,早期的社会科学家,都具有一贯的自然主义传统,这对于塑造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哲学思想起了关键作用。对于自然现象的研究,有两种基本的传统,这就是自然主义和反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者认为,在基本的学科事务和解释目标中,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并无本质不同,因此,社会科学应当像自然科学探讨自然现象那样,以同样的方法来探讨社会现象,也就是说,社会科学应当把预测和规律的解释作为它们的目标。反自然主义则否认自然主义的断定。反自然主义者认为,社会科学不应当像自然科学研究自然那样,用同样的方法来探讨社会现象,因为这两个学科具有本质的差别。他们主张,社会科学在试图从社会行为的角度来理解社会现象时,应当使用“理解”的方法,而不是绝对地关注于因果语境。因此,社会科学中没有规律可言,而且即便有规律也是就我们寻求对社会现象的理解而言的,是不切实际的和不恰当的。这样一来,按照反自然主义的观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就不仅是方法论上的差异,而且其研究的术语上也有不能逾越的鸿沟。[7]

社会科学研究中自然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的对立,成为社会科学哲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分水岭。早期的实证主义者大多坚持自然主义的观念,而后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哲学,则将反对自然主义作为思想的开始点。应当说,在特定的情境下,比如出于社会科学学科地位巩固的考虑,自然主义传统起了较大的作用。特别是在关于社会事实的认定上,自然主义者赋予其实在的地位,认为社会事实就像自然事实一样,能够对个体的行为产生影响。这就使得社会科学能够像自然科学那样,进行精确的、客观的研究,改变了人们对社会科学充满不确定性、随意性和主观性的一贯看法。如此一来,社会科学知识的可信度获得了确立,能够像自然科学知识解决工程技术中的问题一样,社会实践中的各种个体或集体行为的控制和规范,都可以运用社会科学来进行处理。

具体来看,实证主义对社会科学的理论和实践的影响,或者说,实证主义形成的社会科学哲学观念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普遍思想上,实证主义哲学的介入,为社会科学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和方法论。毫无疑问,当自然科学在各个领域取得重要突破的时候,社会科学,包括社会学、心理学和政治学等学科,却处在异常尴尬而自卑的境况中,它们不得不为获得自己的科学合法性而努力,因为事实上,当时整个社会对于社会科学之实践都不太关注。实证主义把其原则不加修正地应用于社会科学的研究中,提供强制性的标准化规则,扭转了社会科学研究的路向,使社会科学开始规范化地发展。

在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实证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对社会科学的研究理念的影响。按照实证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宇宙本质上是机械的,在所有层次上都类似于一种时钟构造特征,本体是原子性的,具有不连续和独立的属性,所以,在具有特定功能的各个不同部分之间,体现为固定的排列和结构,使得其构成和实体的关系是一种还原性的,整体可以还原为其基本部分。在此基础上,世界是由普遍规律所统治着的,从而本质上是有序的和有规则的,是人类理性完全可以达到的。因为经验观察是获得客观实体的基本途径,所以科学方法必须是价值自由的。为了获致科学所要求的内在规范,所有的变项必定是量化的和可测量的,从而获得简单的和经济的科学理论。

应当说,这样一种实证主义科学世界观不仅为此后社会科学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前提,而且影响了关于社会科学的哲学思考的定位、目标和方法。哲学家所做的应该是为社会科学分析相关科学的概念,在此方面,逻辑实证主义阶段引入的语言分析方法为这一目标提供了重要手段。因为诸如社会学那样的社会科学,使用了表达意向性的语句,所以,无法成为真正的科学,只有按照自然科学模式来运行时,才能获得其科学地位。对科学认识的评价只关涉数据和假设之间的关系。通过这样的分析之后,理论就成为表达科学认知的最好形式。当然,这是一种实证主义框架下的社会科学哲学的取向。

第二,从具体观念上,实证主义把关于科学的原则同等应用于社会科学,提供了社会科学的基本哲学理念,这些原则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统一科学。实证主义试图把在解释自然科学方面的成功,运用到社会科学当中。因为只有把经验主义的科学方法扩展到人类社会生活领域,才能保证这些关于社会的学科成为真正的科学。既然宇宙本身是具有因果秩序的、同质的和一阶的世界,那么,在普遍的人类经验基础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和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之间,就不存在本质性的差别,它们共同获得的实在知识,构成了整体的知识系统。这样,就可以把整个人类知识统一起来。

在此方面,逻辑实证主义者纽拉特的思想最为典型。他提出了“物理主义”的观点,认为自然语言尽管并不精确,无法承担统一科学的要务,但可以通过净化物理语言来达到这一目标。因为,“作为各门科学的基础的不是由个人经验证实的原子命题,而是用一切人都能理解的、即具有所谓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的物理语言来表达的命题。物理语言是物理主义的核心概念。物理语言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或者在物理学中关于物理事件所用的语言。由于可以把物理事件表述为处于一定时空坐标中的事件,因此也可以说物理语言就是对物理事件的时空描述”[8],所以,坚持彻底的物理主义,用物理语言取代现象主义语言,用物理语言来描述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和表述专门科学的问题,就能达到物理主义的目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纽拉特主张把物理语言作为科学的普遍语言,从而在物理学的基础上,应用行为主义心理学的方法,从语言方面把物理的知识和心理的知识统一起来,实现知识的系统化。

纽拉特进一步把物理主义思想扩展为“统一科学”的主张。科学统一,就是要把各门科学,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整合为统一的科学,各个具体的知识部门,都是这门统一科学的具体研究领域。这门统一科学所使用的语言,就是物理语言。由于构成科学的那些科学陈述可以进行交叉重叠,而科学本身又是这些陈述的集会,那么,比科学陈述更大的科学部门的集会,也完全可以进行主体部分的整合。基于此,纽拉特认为,“我们可以把所有科学都看作是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整体,因而可以把它们视为是研究星辰、银河系、地球、植物、动物、人类、森林、自然区域、部落和民族的同一门科学的各个组成部分——简言之,这样一种集合将会形成一门包罗万象的宇宙史学。”[9]纽拉特所倡导的统一科学运动在实证主义者那里得到了强烈反应,不仅为此召开了多次“国际科学统一大会”,而且建立了“科学统一研究所”,并组织编辑《国际统一科学百科全书》,成为影响20世纪早期科学哲学的重要思想,更导致了极端形式——科学主义的出现。

(2)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经验观点源于休谟,强调科学的基础在于观察,观察是科学研究的始点,只有在观察中才能发现客观存在的事物,并通过假设来预测未来的事件。这是一种直接反对形而上学的观点,在其基础上,所有基于经验的知识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现象主义的知识。也就是客观主义的知识,认为在观察的基础上,形成的是对现象和精神实体的直接体验。这种直接体验建立在主体和知识客体相分离的基础上,观察中立于任何理论,因此,自然就是外在于科学的客观存在。二是物理主义的知识。也就是自然主义的知识,强调通过经验证据来检验物理实体和事件。这种实证自然主义的观点认为,任何现象都能够被还原为最小的原子单元,科学所发现的真理跟实际的现实之间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这样,经验主义构成了对科学合理而可接受的解释,经验基础上的科学是最高形式的或唯一真正的知识。

(3)客观主义。实证主义把认知建立在主体和知识客体分离的基础上,强调主体的知识应该绝对反映客观事物的特点,而不关心观察者本身的态度,只关注于客体,将个人的态度、情感、信念和价值等主观因素排除在外。因此,实证主义者认为并不存在诸如主体或真实的自我之类的东西,而是将社会科学家的任务定位于描述客观事实,寻求客观规律,追寻研究结果的客观性及科学性,严守价值中立,并且强调研究对象的可观察性,研究对象与过程的可操作性、可统计性及可描述性,观察必须是纯粹的、中性的,从而保证理论的客观性。

在此观念下,法国实证主义社会学家迪尔凯姆最具代表性。迪尔凯姆把社会现象称为“社会事实”,将其视为社会学独特的研究对象。他认为,社会学方法论的一条基本原则就是要把社会事实作为“物”来观察和研究,社会学家要保持物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在他们的学科中开辟新的研究领域时所具有的那种精神状态,社会学家能够而且必须以自然科学那种客观态度对社会现象进行研究。[10]由此,在迪尔凯姆那里,社会学要想成为真正的科学,必须摆脱观念论与主观主义的束缚,将独立于行动者意识与意志的社会事实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换言之,社会现象是客观实在的东西,是脱离个人的生物或心理现象而独立存在的。

(4)价值自由。在事实和价值的关系上,实证主义坚持二元论,主张事实和价值、描述陈述和规范陈述之间的逻辑分离。这就是说,科学不应受到私人的、主观的、伦理的、道德的、社会的和价值的等影响,而应当以中立的方式来运行,来寻求能够得到检验的科学真理。这也是科学知识区别于其他知识,具有普遍真理性的特征所在。

科学的价值中立,使得科学对世界进行操作,而非理解。科学成了有用的、可以预测未来事件和现象的工具性知识。由此,就使得科学向技术主义的方向发展,用评价技术或方法的手段,而非知识的结果和发展本身,来评价科学的成就。这就把一切都建立在数据化的、制度化的和可操作的层面上来考虑问题,这样一来,产生了很多的弊端,以至于无法用量化手段进行评价的学科,都不得不采用实证主义的标准。可以说,实证主义带给20世纪最重要的影响就在于,它导致了“智力文化的衰落和专业文化及制度化专家系统的兴起”[11]。

(5)工具主义。实证主义以对世界进行操作而非对它进行理解为其基本定位,理论就是工具,即理论是由观察所组成的预测工具。

(6)技术主义。实证主义注重技术化路线,更看重去评价技术或方法,而不太关心知识的结果和发展。[12]

第三,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哲学,本质上就是自然主义的思想。尤其是所有科学都通用一种科学方法的观点,就直接与社会科学相关。一直以来,有关人类的社会行为的研究是否能够算为科学或者能够用科学方法来研究,一直存在争论。因为自然科学的成功已经赋予“科学”以超出本身的更多的意义。科学方法已经被公认为是获得世界之真正知识的最好方式。而社会科学涉及具有自由意志的个体,他们的行为并不能够像运行于物理世界中的规律那样受到约束,更无法预测其行为。

但在实证主义看来,社会实体作为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可以并且必然由标准的科学方法来研究。规律控制着社会,所以社会科学的任务就是去找出这些规律,也就是,社会科学应该像自然科学探索自然现象一样,以同样的方法来研究社会现象或社会世界,把预测和规律的解释作为基本的目标。这实际上就是自然主义的“方法统一”。比如穆勒就认为,关于人类行为的科学可以模拟物理科学来进行,只要不直接涉及自由意志问题就可以了。而且精确的预测性并非是判定科学与否的判决性标准。因为有些自然科学或其领域也并非能够达到完全的精确预测。所以,“成就一门科学的不是它的结果,而是目标。如果其目标是要建立自然属性之间的普遍关系,当对一种关系的真理的检验最终依赖于数据本身,并且该数据不是完全人造时,那么该主题就是一种科学”[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