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同维持生命相关联的自然存在物,在人之中必然存在着“生命欲望或冲动”。这种生命冲动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种向外的原始运动,是人的“内部状态的外部表现”;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具有自我限制的有限的冲动。总之,生命冲动“自我运动、自我形成、自我区别”,是一种“自在和自为的存在”(舍勒语)。现代哲学人类学的开创者舍勒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首先从自然领域,然后从精神领域考察了人,从而确立了人的生命和精神双重本质结构,或者说确立了以生命冲动和精神活动为特征的完整的人。
按照舍勒的观点,生命冲动本身具有强大的自我活动的能力,当人在生命冲动驱使下活动时,他是一种自我推动、自我实现的活生生的力量。然而,生命冲动处在实在领域,是人与动物共同具有的现象,当人在生命冲动驱使下活动时,他仅仅是“自然的人”,而“作为自然的人是一个动物”(舍勒语)。
人不仅是一种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一种精神存在物。舍勒认为,精神本身既不是无机界的事物,也不是有机界的事物,而是一种“纯粹的活动性”。然而,人通过精神活动能使现实“非现实化”,即使环境对象化,从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特殊的世界;同时,人通过精神活动“使自己本身的生理和心理状态以及任何单独的感受也成为自己的对象”,即对象化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这种双重的对象化活动使人超越自身的自然存在,意识到自己不是作为人“类”,而是作为个人而存在,从而形成“个人的本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舍勒认为,精神才是人的基本的、决定性的属性,“人能与其他存在物相区分的只能是精神”。但是精神仅是一种意向性活动和动态性倾向,它“接受对象”,本身却“不构成对象”。纯粹的精神软弱无力,而且一个存在物越是精神化越是无力。
因此,无论是把人归结为生命冲动,还是归结为精神活动,都是一种“未完成的描述”,都不能揭示人的完整本质或完整的人。完整的人必然兼生命冲动和精神活动于一身,人既是生命冲动的体现,又是精神活动的场所,是二者之间的张力和中介。舍勒因此认为,必须从生命和精神之间的相互补充、相互转化的过程中去描述人的完整本质。
按照舍勒的观点,生命作为盲目的冲动内在地需要精神的引导,而精神恰恰具有自己的“有序的活动结构”,能够协调人的各种欲望和需要,引导生命摆脱有限的困境,使其丰富的样式成为现实;同时,精神作为一种“纯粹的活动”,需要实在的内容去充实,作为一种动态的趋向性内在地需要从生命冲动中吸取原始的动力,从而实现自身最终的完美和永恒的价值。这是一个“生命精神化”和“精神生命化”的双向运动过程,正是这个双重过程形成人的生命冲动与精神活动双重结构的本质。这种双重结构使人打破了动物与环境之间的封闭性的关系,成为“一个能够向世界无限开放的X”(舍勒语)。
舍勒关于人的本质的学说具有突出的双重品格:
从“生命精神化”和“精神生命化”的双向运动中考察人的本质,具有合理性。现实的人必然同时兼生命冲动和精神活动于一身,是二者的统一体。马克思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个有生命的存在同时又是有意识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本质的确是生命和精神的双重结构。舍勒从人的自我创造的动态过程中考察人的本质,认为人是“自在和自为的存在”,人的本质是一个动态发展的开放体系,说明舍勒坚决反对将人的本质凝固化。在我看来,这种自觉地、有意识地从“人的存在本身”,以人的自我创造和自我发展的眼光看待人的本质的观点,正是舍勒高明之处。
但是,我注意到,舍勒把精神归入“高级的东西”,把生命归入“低级的东西”,认为精神是耸立在生命之上,同时又不依赖于生命的自我意识领域,表现出一种二元论倾向,存在着双重的缺陷:
一是不理解“高级的东西”与“低级的东西”的辩证关系。在高度组织的系统中,高级的东西担当协调和控制的功能,然而,高级的东西只能在低级的东西的基础上产生,并以低级东西作为自己的支柱和执行功能。
二是不理解精神与社会的辩证关系。在舍勒看来,精神的内容因有语言而变成了个人的财富,而“语言来源于上帝,是第一性的现象,这是思维的前提,同时也是整个认识,即潜在历史的主要手段”。语言在精神活动中的确具有重要作用,因为精神是与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二者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但是,语言不是第一性的现象,更不是上帝的产物。语言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人与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马克思语)因此,人的意识或精神是一种“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还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马克思语)。正因为精神是社会的产物,所以,它才能作为社会的要素起作用。
从根本上说,舍勒的理论失误并不在于他从生命冲动与精神活动的双向运动中寻求人的本质,而是在于他没有找到生命冲动与精神活动相互对流的真正中介,忽视了社会实践对人的本质的决定性作用。因此,舍勒所描绘的人的完整本质缺乏现实的基础。尽管他从完整的人出发,达到的却是片面的人。现代著名哲学家鲍勒诺夫正确指出:“带有全部丰富性的历史世界一点也没有进入这些哲学人类学所建立的人的形象中。……这里只是在人的本质特征和属性的森林中砍出一条小道。虽然建立了一些特定人的形象,但他们都是片面的,只是一些被扭曲的画面,因而也就没有确定地达到的整体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