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的思想“激烈”,文章“率真”。对于这样一位功底深厚、创见卓越的学问大家,我们是不应忘记的。问题在于,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钱玄同这个名字并不熟悉,甚至陌生。钱玄同生前是一位“述而少作”的学者,没有出版过一本文集。同时,他又生活在一个思想活跃的时代,同辈中有的是著书立说、作品等身的名人。如果仅凭著述来数出20世纪中国的20位思想家,恐怕不会有谁能想到钱玄同。但是,钱玄同的贡献和价值,却不能被忽视。在“五四”文学革命的先驱者中,钱玄同可谓是一员骁将,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
钱玄同从旧学起家,思想却相当超前。“五四”时期,他与陈独秀、胡适、刘半农一道,并称为《新青年》杂志的四大台柱。当时,言《新青年》必言钱玄同;言文学革命,必言钱玄同。他冲锋在前,写出了许多扫**禁区的开风气的文章。更为重要的是,钱玄同将“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确定为文学革命的对象,击中了当时模仿桐城派古文或《文选》所选骈文的旧派文人的要害。鲁迅对此评价道:“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这八个字“珙容惬当,所以这名目的流传也较为永久”。可以说,在文学革命运动的七个代表人物,即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中,钱玄同是态度最鲜明、言辞最激烈、精神最顽强,同时又最具闯劲的一位。
“五四”以后,钱玄同退回书斋,思想依然驾驭在学术前沿,在历史学、音韵学、语言学、经济诸领域都有过卓越的建树。他开了古史辨运动的先声,是得章太炎手传的经学和小学名家,是中国现代音韵学的奠基者之一,是音韵学界“古今中外派”的集大成者;他是白话语体的积极倡导者,是第一批简体汉字的起草者,是汉语罗马字拼音方案的拟定人,是汉字横排和自左至右书写形式的发起人之一,是最早的白话国语教科书的创编者,并极力推行过世界语和汉字字母化的理论;他还是承袭清代道咸年间今文家极盛余绪,而又启发用现代科学方法扩大辨伪的第一人。这些在当时看来近乎“空想”甚至“疯癫”的理论、学说和设计,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人们不可须臾或缺的语言工具和手段了。了解了这些历史事实,我们就了解钱玄同本人,同时,也就理解《钱玄同文集》的出版旨趣了。
钱玄同早期的作品,多数是在“文学革命”的背景下创作的,因而充满了“非圣”和“逆论”的战斗精神。对于文学革命,不应拘于字义和概念上的认识,实际上,它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社会运动,其向旧观念和传统禁区的挑战覆盖到政治、思想、文化等意识形态的几乎所有方面。钱玄同利用当时流行的“书信体”和“随感录体”大做文章。透过这些文章,我们不难看出,比起胡适、陈独秀等人的“离经叛道”,钱玄同其实走的更远。被历朝文人颂为经典甚至极品的东西,从唐代小说到元人杂曲,从桐城学派到传统戏剧,从《论衡》、《三国演义》到《聊斋志异》,从韩愈、苏轼到袁枚等人的作品,在钱玄同的笔下,都成了“非骂不可”的垃圾。
这似乎矫枉过正了。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当时的历史背景。“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恩格斯语),每种思潮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法国启蒙哲学明快泼辣的“个性”,德国古典哲学艰涩隐晦的特征,离开了他们各自的历史背景都是无法理解的。钱玄同这些今天看来似嫌过激的言论,就当时亟待完成打开思想解放的局面这一历史任务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必要,何况钱玄同本人又是深知旧学的大师,有评论传统文化的资格。
钱玄同的中后期作品,代表了他的学术成就,这些成就不仅是学术性的,而且是应用性的,今天已经规范化的现代汉语、简体汉字、汉语拼音乃至汉字书写形式,都缘自钱玄同等人的研究和创造。在我看来,这些成就具有不逊于科学史重要发明的意义。获益者和利用者不仅是学术界,不仅是文化界,而是整个社会,波及到你与我。
“破”与“立”是一种对立统一关系,不破则无法立,破旧则必然立新。“五四”前后的中国,正是一个文化上的除旧布新的时代。《钱玄同文集》的绝大部分作品就产生于这个时代,作品涉及的内容,宏观到思潮上的摇旗呐喊,微观到书写形式,都体现了“文学革命”的深遂道理及其时代的特征。离开历史背景去解读《钱玄同文集》,只能是误读;离开时代特征去评价《钱玄同文集》,没有意义。尽管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但里程碑是不朽的,《钱玄同文集》所体现的精神是不朽的。把握这一点,我们也就理解《钱玄同文集》的出版旨趣了。
俗话说:文如其人。可以按这个思路去勾画《钱玄同文集》和钱玄同:第一、二卷文学革命、随感录,让我们看到一个作为战士和“五四”文学革命先驱者的钱玄同;第三卷汉学改革和国语运动,让我们看到一个作为科学家的钱玄同;第四、五卷文字音韵和古史经济、学术四种,让我们看到一个作为思想家的钱玄同;第六卷书信,则让我们看到一个“戏谑”、“幽默”的鲜活的钱玄同。任何人的学术成就都不可能与其人格、人生无关。“风格如人”。通过钱玄同的学术风格,我们透视出他的人格,即“打通后壁说话,竖起脊梁做人”的处世原则,并看到了他从崇拜皇权、笃信经学的儒生转变为激进的启蒙思想家的一生,看到了他在新文化运动、新闻学运动以及音韵学诸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