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理论主题的根本转换与理论空间的重新建构——在日本一桥大学的演讲
尊敬的岩佐教授、岛崎教授,
各位老师、同学们:
应一桥大学邀请,我和我的同事们来到风景如画的日本,来到历史悠久的一桥大学,感到非常高兴。一桥大学是日本著名高等学府,是日本哲学研究的中心之一,其成果丰硕令人感叹;一桥大学的许多教授参加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的编辑和研究,其精神执著令人钦佩。所以,能来到一桥大学作学术演讲并和各位同仁进行交流,我感到非常荣幸。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哲学主题的根本转换与理论空间的重新建构”,主旨是重新思考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和理论空间。萨特说过,历史唯物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学。在我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超越”,就在于历史唯物主义实现了哲学理论主题的根本转换,并建构了新的理论空间,而这一新的理论主题和理论空间又契合着当代的重大问题,因而具有当代意义。
一、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无疑是哲学史上的革命变革。在我看来,这一变革的实质就在于,它使哲学的理论主题发生了根本转换,即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从认识世界转向改造世界。
要真正理解哲学主题的这一转换,就要把握马克思所面临并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的特点。黑格尔说过,哲学是“思想所集中表现的时代”。马克思把这一观点进一步发挥为“哲学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的确如此。由哲学家们所创造的哲学体系,不管其形式如何抽象,也不管它们具有什么样的“个性”,都和哲学家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法国启蒙哲学明快泼辣的个性,德国古典哲学艰涩隐晦的特征,现代存在主义消极悲观的情绪,离开了它们各自的时代,都是无法理解的。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同样需要关注它得以产生的时代及其特征。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学院派”,更不是传统哲学主题延伸的产物。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同对时代课题的解答是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马克思所面临并生活于其中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制度在西欧得到确立和巩固、人类历史从封建主义转向资本主义的时代。同时,这也是从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自然经济转向商品经济的时代,是从“人的依赖性”转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时代。问题在于,资产阶级在取得巨大的历史性胜利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性的问题: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存在着无法解决的矛盾,这一矛盾导致人的劳动、人的社会关系和人的世界都异化了,人的生存状态成为一种异化的状态。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具体地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马克思语),物的异化和人的自我异化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这种异化状态中,资本具有个性,个人却没有个性,人的个性被消解了,人成为一种“单面的人”,国家也不过是“虚幻的共同体”。
可见,19世纪中叶的西方社会是一个由资本关系所造成的人的生存状态全面异化的社会,揭露并消除这种异化因此成为“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马克思语)。可是,西方传统哲学包括德国古典哲学无法完成这一“迫切任务”。这是因为,从总体上看,西方传统哲学在“寻求最高原因”的过程中把存在、本体同人的活动分离开来,同人类面临的种种紧迫的生存问题分离开来,从而使存在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物质成为“抽象的物质”,本体则是同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无关的抽象的本体。从这种抽象的本体出发无法认识现实的人和人的现实。从根本上说,西方传统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它向人们展示的是抽象的真与善,它似乎在给人们提供某种希望的同时,又在掩饰现实的苦难,抚慰被压迫的生灵,因而无法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将现实的人带出生存的困境。
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认为,随着自然科学的独立化并“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并凸现出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人们开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哲学应该从“天上”来到“人间”,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关注人的解放。马克思断言:“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在我看来,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正是马克思本人。不是别人,正是马克思在辩证法、人道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架起了一座由此达彼的桥梁,使三者“吻合”起来。从本质上看,这种“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我们应该看到,马克思关怀的不是抽象的一般人的命运。马克思发现,如果不能给工人、劳动者这些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被压迫的人们以真实的利益和自由,人类解放就是空话,甚至沦为一种欺骗。所以,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就提出“探讨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的关系”;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又提出超越“政治革命”的“彻底的革命、全人类的解放”的问题,并认为能够完成这一历史使命、担当“解放者”这一历史使命的,只能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解放自己的阶级,在他身上“表明人的完全丧失”;同时,无产阶级又是一个“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的阶级(马克思语),是一个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阶级。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人类解放的过程中,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无产阶级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如果说无产阶级是人类解放的“心脏”,那么,哲学就是人类解放的“头脑”。“头脑”不清,就不可能确立人类解放的真实目标,不可能理解人类解放的真正内涵。因此,联系到政治经济学研究和人类历史的考察,从哲学上探讨人类解放的内涵、目的和途径,就成为马克思的首要工作。这一工作的成果,就是“为历史服务的哲学”即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特征就在于,它以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为理论主题,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历史唯物主义又必须探讨人的本质和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就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有生命的个人”要存在,首先就要进行物质生产活动,解决像吃喝住穿这样一些生存的基本需要的问题。这就是说,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生存、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从根本上说,人就是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变、自我发展的。正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那样,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人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人的本质在其现实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换句话说,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恰恰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直接决定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也是在实践活动中生成的。因此,人通过实践创造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存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会活动。实践不断改变着现存世界,同时,又不断改变着人本身,包括他的肉体组织、社会关系、思维结构和价值观念。环境的改变和人的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可见,人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者说,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
正因为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所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建构和改变之中。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这种人的生命活动的异化必然造成人的生存状态的全面异化,人与人的关系体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历史唯物主义正是通过对现存世界异化状态的批判,揭示出被物的自然属性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揭示出被物与物的关系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并力图通过实践使现存世界革命化,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从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马克思语)。如果说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那么,“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最高命题。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实践是现存世界和人的生存的本体,是消除异化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的现实途径,而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终极状态。
这样,历史唯物主义就实现了对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统一。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双重关怀,是全部哲学史上对人的生存和价值最激动人心的关怀。
为了从理论上支撑这一观点,我愿简单地回顾一下马克思的思想进程。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就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或者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要消除这样一种社会现象,这就是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压迫他的力量,从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使“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又提出,共产主义社会将是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再次重申,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确立人的“自由个性”,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可以看出,无论是所谓的“不成熟”时期,还是所谓的“成熟”时期,马克思关注的都是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况,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人类解放是马克思毕生关注的焦点和为之奋斗的目标,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
与唯心主义不同,与“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马克思语)也不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以一种抽象的、超时空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存在、本体问题,而是从实践出发去解读存在的意义,把握人的生存和现存世界的本体。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是生存论的本体论或实践本体论。这样,历史唯物主义就开辟了“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解答了“人类解放何以可能”这一时代课题。
一种思想或学说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和意义,关键在于它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提出问题的广度和深度标志着对问题理解的广度和深度,并决定着对问题如何解决的全部思考。历史唯物主义提出的“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问题是时代的课题,是人本身的问题,是人类历史的根本问题。无论你是否赞同这一学说,你都不可能回避或超越这一问题的深刻性和根本性。这是历史唯物主义所实现的哲学变革的根本内容和当代意义之所在。萨特提出,“历史唯物主义是我们时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学”。我赞赏萨特的这一观点,而且我比萨特本人更深刻地理解这一观点。
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空间:批判的世界观
我在前面已经说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主题,而对人类解放的探讨又必然使历史唯物主义去探讨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探讨人类历史运动的一般规律。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就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而“有生命的个人”总是在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双重关系中存在的。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自己生命的生产,或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这就是说,对人类解放全面而深入的探讨,必然使历史唯物主义去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从而建构一个新的理论空间。
在我看来,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之谜”的解答同对“人之谜”的解答是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对“有生命的个人”的理解必然渗透、包含着对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关系的理解。饮食男女本是一种自然现象,可中国唐代大诗人杜甫所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是一种社会现象,西方大文学家莎士比亚所描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同样是一种社会现象。人类解放的问题不是一个科学问题,也不仅仅是一个“人学”问题,从根本说,它是一个如何看待和处理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是一个世界观问题。反过来说,历史唯物主义就是从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双重关系中去把握人本身,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这一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人学”,更不是人本唯物主义。
我断然拒绝普列汉诺夫的这一观点,这就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都属于“最新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观点是在费尔巴哈哲学的内在逻辑所指示的同一方向上发展起来的”。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无原则的糊涂观念。它表明,普列汉诺夫从根本上混淆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之间的本质区别,不理解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是人本唯物主义,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
我们应当记住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话,那就是,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费尔巴哈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费尔巴哈哲学中,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脱离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费尔巴哈仅仅把人看作“感性对象”,只是从客体的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不了解实践活动的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包括在“旧唯物主义”的范畴之中。与费尔巴哈不同,马克思把人看作“感性活动”,并从这种“感性活动”出发去理解人本身以及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从而创立了“新唯物主义”,即历史唯物主义。
从根本上说,整个人类历史不过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所以,历史唯物主义从物质实践出发考察人类历史,“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马克思语)。具体地说,人们为了能够生存和生活,必须进行物质实践,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为了实现这种变换,人与人之间必须互换其活动,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这就是说,人们的生存实践活动和“实际日常活动”自始至终包含并展现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或者说,包含着并展现为人与自然的矛盾和人与人的矛盾,而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就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因此,作为“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所关注和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就是人们的生存实践活动、“实际日常生活”所包含和展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问题,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说过,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又指出,人的活动包括两个基本方面,即一方面是人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是人改造人。所以,“历史唯物主义”概念中的“历史”,是人的活动及其内在矛盾,即人与自然的矛盾和人与人的矛盾得以展开的境域,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不断以新的形式得以展现的境域;“历史唯物主义”概念中的“唯物主义”,是指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人的生存和现实世界的基础或本体。不必多说了,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世界观,而不是像传统观点所理解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历史观。
从形式上看,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仅仅是人类社会或人类历史,似乎与自然无关。但问题在于,社会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现实基础;历史则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马克思语)。所以,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把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必然使历史虚无化,从而走向唯心主义历史观。马克思的这一见解是正确而深刻的。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说过,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他人的定在,是他对他人的关系,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这里的“实物”是指劳动产品。把马克思的这段话转换成通俗的语言来说,那就是,作为物质实践对象化的劳动产品,“实物”与“实物”关系的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活动互换的关系,或者说,“实物”不仅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体现着人与人的关系。
有一种观点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从人与人关系的背后发现了物与物的关系。我的观点正好相反。在我看来,历史唯物主义的划时代贡献就在于,它从物与物关系的背后发现了“人对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从人与自然和人与人这双重关系中追溯出人的实践活动的意义。正是把人与自然之间的实践关系作为历史的基础,历史唯物主义力图通过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来改变人与人的关系,通过对私有制条件下的人对物占有关系的扬弃来改变人与人的关系,从而“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马克思语)。
讲到这里,我们碰到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这就是作为一种世界观,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我们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我们应当注意,在实践活动中,人在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的同时,使“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结果使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一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是一种否定性的矛盾关系。人要维持自身的存在,肯定自身,就要对自然界进行否定性的活动,改变自然界的原生形态并在其中注入人的目的,使之成为“人化自然”、“为我之物”。与动物不同,人总是在不断制造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中去获得与自然的统一关系的,对自然客体的否定正是对主体自身的肯定。这种肯定、否定的辩证法使人与自然处于双向运动中:实践在改造自然界的同时,又改造着人本身;在把自然转化为社会的要素,使自然成为“历史的自然”的同时,又使历史成为“自然的历史”。
人与自然之间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的矛盾关系是最深刻、最复杂的矛盾关系。马克思之前的众多哲学大师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矛盾关系及其基础地位,致使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唯物主义历史观“咫尺天涯”,唯物论与辩证法遥遥相对。毛泽东有一句著名诗句:“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在我看来,马克思就是这样的“英雄”,思想中的英雄。马克思之所以成为思想中的英雄,就在于他高出一筹,而他高出同时代思想家一筹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全面而深入的剖析,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地解答了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从而在实现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唯物主义历史观统一的同时,实现了唯物论与辩证法的统一。这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日,也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形成之时。
我对列宁的这样一种观点持保留态度,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是把唯物主义“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而“物质的存在不依赖于感觉。物质是第一性的。感觉、思想、意识是按特殊方式组成的物质的高级产物。这是一般唯物主义的观点,特别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列宁语)。我之所以对这一观点持保留态度,是因为列宁在这里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等同于“一般唯物主义”,并把这种“一般唯物主义”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这就忽视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一般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
我不能同意斯大林的这一观点,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运用”,而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研究自然界的方法和解释自然界的理论。研读斯大林的著作可以看出,在这种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中,自然是脱离了人的活动的自然,是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自然,实际上就是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所说的那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以这样一种抽象的自然为本体去建构历史唯物主义,必然使实践的本体论意义以及人的主体性被遮蔽,从而悄悄地走向马克思所批判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在斯大林那里,唯物主义实际上成为一种“抽象的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划时代的贡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抹杀了。
无论从历史上看,还是从逻辑上说,历史唯物主义都不是一般唯物主义或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里的“推广和应用”。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中,不存在一个独立的、作为理论基础的辩证唯物主义,也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具有应用性质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反,那种“排除历史过程”,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就其实质而言,它只能是自然唯物主义在现代条件下的“复辟”。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所说的,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露出来。
在我看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两个主义,而是同一个主义,即马克思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不过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代名词。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而实践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否定性的辩证法。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它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所以,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结果。作为黑格尔辩证法的扬弃,作为全部社会生活哲学反映的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蕴涵着否定性的辩证法,本身就是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统一。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所以,辩证法本质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把辩证唯物主义看作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代名词,是为了透显历史唯物主义所内含的辩证法维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
在我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也不是两个主义,而是同一个主义,即马克思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不过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又一代名词。我刚才已经说过,历史唯物主义内含着辩证法维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所以,它总是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这种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实际上就是通过改变现存事物,使现存世界革命化,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马克思语)。所以,实践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具有内在的、本质的一致性。把实践唯物主义看作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又一代名词,是为了透显历史唯物主义所内含的实践原则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
讲到这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马克思的那句名言了,这就是,“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以现实的人为思维坐标,以实践为出发点范畴和建构原则,去探讨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使历史唯物主义展现出一个新的理论空间,一个自足而又完整、唯物而又辩证的世界图景。这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不仅仅是一种历史观,更重要的,是一种世界观。由于历史唯物主义内含着辩证法维度和实践性原则,所以,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世界观”,是一种“真正批判的世界观”。
……
在我的演讲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想简要概括一下我的演讲的中心内容。这就是,马克思从批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入手,提出了研究劳动如何在历史上发生异化,人类如何扬弃异化而获得解放,每个人如何得到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问题。这样,问题就转换了,人类解放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犹如一条金色的牵引线,引导着马克思创立了一种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即历史唯物主义。
由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克思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所说的一段至理名言,这就是,“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么,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一个刚刚中学毕业、年仅17岁的青年,似乎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实际上是为一种新的思想竖起了凯旋门。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崇高的选择。这个选择从精神上和方向上决定了马克思的一生。实现人类解放让马克思一生魂牵梦萦,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宗旨就是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