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幾的史学审美思想不只是反映在对史书叙事的要求方面,还反映在史学的诸多方面。
《史通》一书,有数十处用到“美”字,但这些也不都是反映审美要求的。在许多地方,刘知幾所说的“美”,其意义十分广泛,有肯定之意、正确之意,甚至还有过誉之意。因此,讨论刘知幾的史学审美思想,就应当谨慎地辨别他在什么情况下是在阐述与此有关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刘知幾的史学思想不仅着重外在的美,同时也看重内在的美;不仅关注某一方面的美,同时也强调综合的美。诸如此类的问题,前人似乎讨论得很少,故颇有拾遗补阙的必要。
首先,关于史职之美。刘知幾认为,史职是高尚的事业。《史通》专有《辨职》篇,其意即在于阐述史职的重要。刘知幾用赞叹的口气说:“昔马融三入东观,汉代称荣;张华再典史官,晋朝称美。”[21]这里说的“荣”与“美”,都包含着“荣耀”之意。但是,当刘知幾把自己的经历同前人联系起来时,他说的“美”,就含有一种对美好事物、美好志向的追求之意了。他回顾往事时写道:“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22]他说的“美志”,自然是指在史学事业上的追求,这同后面说的“以见其志”是相为呼应的。由此可以看出,在刘知幾眼里,史职不仅仅是一种职务,甚至也不仅仅是一种责任,它还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看,所谓“美志",即包含着审美的情趣和意向。
当然,刘知幾关于史职的审美情趣和具体标准,反映在他对“监史”即“监修国史”的身上尤为突出。他写道:
大抵监史为难,斯乃尤之尤者。若使直若南史,才若马迁,精勤不懈若扬子云,谙识故事若应仲远,兼斯具美,督彼群才,使夫载言记事,藉为模楷,搦管操觚,归其仪的,斯则可矣。[23]
这里,一连提出“直”、“才”、“精勤”和“谙识故事”等四个方面的突出优点,并能“兼斯具美”,那就成了史职审美的最高境界。在这一点上,刘知幾的确表明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诚如他论“史才三长”一样,认为能够同时兼具“三长”的史家很少,故“史才”很少。应当指出,他的这种理想主义的观点,用来看待史学的历史和现实,总不免会产生一种消极的情绪。但是,我们也必须肯定,刘知幾的史学审美思想在史职方面的反映,并对时人和后人产生长久的影响,表明中国古代史家在精神境界领域的崇高的追求。
其次,关于史学体裁之美。《史通·二体》篇,专就编年体史书和纪传体史书各自的特点作了分析,最后作者写道:
然则班、荀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故晋史有王、虞,而副以干《纪》;《宋书》有徐、沈,而分为裴《略》。各有其美,并行于世。
刘知幾以《汉书》和《汉纪》来证明史书编撰在体裁上“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已为其后来史学发展所突破。但他认为编年、纪传二体“各有其美,并行于世”,则反映了他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这两种史书不同的表现形式。这同有的史家在编年、纪传孰优孰劣问题上争论不休,实有极大的高下之别。这也说明,有审美情趣的人,或许都有一种兼容的风格。
再次,关于文章与文词之美。刘知幾引用《晋书·袁宏传》的话说:“袁宏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24]从这里是否可以联想到,在刘知幾看来,文章的“绝美”同诗情也有一定的联系。刘知幾认为,文章之美,词语之美,都是经过反复锤炼才能达到的。他指出:
寻《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屈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浅。谅非经营草创,出自一时,琢磨润色,独成一手。斯盖当时国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编而次之,配经称传而行也。
这是告诉人们,文章之美、文词之美,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像《左传》这样优美的文词,更非“一时”、“一手”所能成就。另一方面,刘知幾也十分肯定文词的自然之美,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体质素美”。他写道:“寻夫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这是因为,它们来自“童竖之谣”、“时俗之谚”[25],本身带有质朴之美。
最后,关于序例与论赞之美。他评论有关史书的序例说:
若沈《宋》之志序,萧《齐》之序录,虽皆以序为名,其实例也。必定其臧否,征其善恶,干宝、范晔,理切而多功;邓粲、道鸾,词烦而寡要,子显虽文伤蹇踬,而义甚优长。斯一二家,皆序例之美者。[26]
对于序例,刘知幾认为“理切而多功”、“义甚优长”之类,应属于“美”的范围。显然,他这里所强调的已不是文辞,而是“理”与“义”,即是一种含蓄的或内在的美。
总的看来,刘知幾的史学审美思想是很丰富的,在中国史学批评史上显示了他独特的理论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