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明艺术的审美本质时,别林斯基还首创并一以贯之地阐述了"形象思维"的思想。形象思维论是别林斯基对艺术审美特质认识深化的必然产物,也是其对美学理论的独特的重大贡献。
在《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和《弗拉季米尔·别涅季克托夫诗集》(1835年)中,别林斯基已经孕育了有关"形象思维"的观点。他认为,艺术家通过自己的感情来承受他要表达的概念。"这概念逐渐显现在他的眼前,化为生动的形象,变成典范……这些形象,这些典范,挨次地怀胎、成熟、显现;最后,诗人已经看见了他们,和他们谈话,熟知他们的言语、行动、姿态、步调、容貌,从多方面整个儿看见他们,亲眼目睹,清楚得如同白昼迎面相逢;在笔尖赋予他们形式之前就看见了他们,正像拉斐尔在用画笔把玛董娜的形象移置于画布之前,先已看见了这个天上的神造的形象一样,也正像莫扎特、贝多芬、海顿在用笔把音符移写到纸上之前,先已听到了这些从灵魂里激发出来的神妙的音响一样。"[30]在此,别林斯基已把艺术创造的思维活动描述为一系列形象活动的过程,而不是概念的排列和推演,这种描述且已超越了传统美学中对想象功能的界定。他在评论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中的诗句时,赞叹道:"这才是诗歌中的思想呢!这不是议论,不是叙述,不是三段论法——这是喜悦、欢乐、忧郁、惆怅、绝望、号泣!"[31]在那里,每一句诗都是思想,因为每一句诗都包含着感情的缘故。"思想消灭在感情里,感情又消灭在思想里;从这相互的消灭就产生了高度的艺术性。"[32]这里又把艺术家在创作时思维活动中的情感活动凸显出来,这正是形象思维的重要特点,即思想与感情在形象中的交融,而这种相互融合就产生出艺术性。至此,形象思维论已呼之欲出了。
别林斯基第一次明确地运用"形象思维"这一概念,是在1838年《〈冯维辛全集〉和扎果斯金的〈犹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一文中阐述黑格尔派批评家罗切尔的哲学批评时说的:"诗歌是表现在形象中的思维,因此,如果形象所表现的概念是不具体的、虚伪的、不丰满的,那么,形象必然也就不是艺术性的。"[33]这里虽然渗透着黑格尔的美学观,但也包含着对诗(文学)的艺术性的深刻理解。在1840年的《智慧的痛苦》中,别林斯基又说:"诗人用形象思索;他不证明真理,却显示真理。"[34]在1841年的《艺术的概念》中他写道:"艺术是对于真理的直感的观察,或者说是用形象来思维。"在《一八四一年的俄国文学》(1842年)中他还说:"诗人忍受不了抽象概念:他在创作的时候,是用形象来思维的,而任何形象,只有当它明确而且完全被人所认识时,才是美丽的。"[35]在1842年的《关于批评的讲话》中也指出过:"艺术现在变成了形象的思维"。[36]这样,别林斯基就提出了系统、完整、独特的形象思维论。
直到他的最后一篇文学批评论文《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中,别林斯基仍然阐述了他的"形象思维"论。他说:"人们看出,艺术和科学不是同一种东西,却没有看到,它们的不同,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这一内容的方法。哲学家通过三段论法,诗人通过形象和图画而发言,可是他们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政治经济学家以统计数字为武装,对读者和听众的智慧起作用,证明,这个阶级在社会中的地位,由于某一种原因,已经大大改善,或者大大恶化。诗人,以对现实作生动而显明的描绘为武装,对读者的想象起作用,在忠实的图画中显示,某一阶级在社会中的状况,的确,由于某一种原因而大大改善了,或者恶化了。这一个证明,另一个显示,同样都是说服,只是一个通过逻辑的论证,另一个通过图画。"[37]这里虽然没有用"形象思维"这个词,但是与他在《伊凡·瓦年科讲述的〈俄罗斯童话〉》中所说的"诗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寓于形象的思维",意思是完全一致的。[38]在这里,别林斯基又着重强调了艺术家和诗人的形象思维要作用于想象:"在艺术中,想象起着最积极、最重要的作用;而在科学——则是理智和判断。"[39]
别林斯基的形象思维论,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六点:
第一,艺术创造有自己的不同于一般的思维方式,这就是形象思维的方式。
第二,形象思维的基本方式就是不凭概念,而单单用感性、直观的形象进行思维。
第三,形象思维伴随着强烈的情感活动,或者说,由情感活动所驱动。
第四,形象思维是不同于哲学、科学思维的人类的另一种独立的思维方式。别林斯基将哲学、科学思维与形象思维加以比较,认为这两种思维在思维的内容(对象)上是一致的,但是在思维的方法、手段、途径上大不一样:前者用概念、判断为材料,后者用形象、图画为工具;前者用三段论法、统计数字等逻辑方法来论证真理,后者则用形象的描绘来显示真理;前者诉诸于接受者的理智和判断,后者则诉诸于接受者的情感和想象。
第五,形象思维在构成上包含思想、情感、想象三大要素及三要素在形象中的统一。
第六,艺术作品的艺术性或审美特质就寓于形象思维之中,没有形象思维就没有艺术性和艺术美,也就没有艺术作品。
别林斯基的形象思维论在美学理论上是一个伟大的创造,它深刻地揭示了艺术的审美特质及其内在根由,也拓展了对人类思维研究的空间,无疑是西方美学史和俄国美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对后来俄苏和西方美学发生了重大、深远的影响,值得我们予以特别的关注。
从上一节和本节,我们可充分看到别林斯基对艺术审美特质的重视和深刻见解。由此,我们就能够公正地还别林斯基以伟大的美学家和批评家的本来面目,不至于以社会革命家的形象掩盖了别林斯基的完整、真实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