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在司马迁、班固所奠定的基础上,中国史学有了更大的发展。这时期的史学理论,已不限于提出来一些重要问题进行新的探讨,而且提出了系统的史学批评理论。这是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时期。南朝梁人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唐初政治家关于史学的言论、《晋书》卷82有关史家的传记、《隋书·经籍志》史部诸序等,都是反映这个时期史学理论发展的重要文献。尤其是刘知幾的《史通》,提出了系统的史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论,标志着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是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里程碑。
《文心雕龙·史传》篇,是《史记·太史公自序》以后较早的评论史学的专篇。它认为史书具有使人们“居今识古”“彰善瘅恶,树之风声”的作用,提出撰史的要求是:“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它认为在历史编纂上最难处理的是对于史事的“总会”和“诠配”,并强调“述远”而不致“诬矫”“记近”,应杜绝“回邪”,以存信史为贵。《晋书》卷82记载了陈寿等两晋时期12个史家的传记,实际上是关于史家的类传。本卷后论说:“古之王者咸建史臣,昭法立训,莫近于此。若夫原始要终,纪情括性,其言微而显,其义皎而明,然后可以茵蔼缇油,作程遐世者也。”这不是评论一部史书或一个史家,而是从理论上说明“史臣”的政治作用和社会作用。这反映了唐初史家对于“史臣”群体的历史地位的重视,也反映了他们对于一个朝代的史家活动的历史的重视。这两点都表明:从历史活动来看,史家成为考察和撰述的对象之一,是史学在社会生活中日益为人们所重视的结果;从史学活动来看,对于“史家”群体的研究和评论,正是史学活动主体对于自身历史的反省。《晋书》卷82在这方面是一个开端。其赞语的最后一句话是:“咸被简册,共传遥祀。”这是既涉及历史又涉及史学的、意味深长的一句话。《隋书·经籍志》史部在史学发展上有重大贡献。从史学理论来看,它的贡献在于:第一,它把史书分成13个类别,从而对历史撰述的范围提出了明确的界说。这13类的名称是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第二,《隋志》的历史文献分类思想具有力图反映史书之时代特征的自觉意识,这在霸史、杂传、谱系等类尤为突出。第三,它对史官所应具备的知识和所承担的职责做了简明的概括,这就是:“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内掌八柄,以诏王治,外执六典,以逆官政。书美以彰善,记恶以垂戒,范围神化,昭明令德,穷圣人之至赜,详一代之亹亹。”[9]《隋志》还考察了各类史书的源流,并做了简要的评价,这在史学史上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魏徵、令狐德棻、朱敬则等唐初政治家和史学家,关于史学有丰富的言论,也提出了一些理论上的认识。首先,唐高祖、唐太宗都十分重视史学对于政治统治的重要作用。唐高祖《修六代史诏》说:“经典序言,史官纪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唐太宗在《修晋书诏》中讲到他自己阅读史籍的收获和认识,认为:“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指出,历代史书“莫不彰善瘅恶,激一代之清芬;褒吉惩凶,备百王之令典”[10]。可以认为,“贞观之治”局面的出现,跟当时的史学是有密切关系的。其次,重视对于史官的严格挑选。朱敬则《请择史官表》说:“董狐、南史岂止生于往代,而独无于此时,在乎求与不求、好与不好耳!”[11]根据他的提议,唐高宗有《简择史官诏》,指出:“修撰国史,义在典实。自非操履贞白、业量该通,谠正有闻,方堪此任。”[12]对史官的德行、学识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后来有“史德”的说法,其实这里讲的“操履贞白”“谠正有闻”就包含了对“史德”的要求。这些认识,在政治上和史学上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对推动史学理论的发展也有一定的意义。
这个时期,史学家在史学理论上提出的问题还有:其一,关于史书体例的认识。杜预的《春秋左氏传序》,对史书体例思想的发展有重要的作用。其二,关于历史评论的认识。范晔提出了“精意深旨”“笔势纵放”的要求,并认为史论可以起到“正一代得失”的作用。其三,批评意识进一步加强,提出了一些史学批评原则。《文心雕龙·史传》篇提出了“详实”“准当”“激抗难征”“疏阔寡要”“文质辨洽”“审正得序”“约举为能”,等等,有肯定的,也有否定的。唐太宗《修晋书诏》批评诸家晋史“才非良史,事亏实录”,或“烦而寡要”,或“滋味同于画饼”,或“其文既野,其事罕有”等。颜师古《汉书叙例》对“近代注史,竞为该博,多引杂说,攻击本文”等弊端,也多有批评,主张注史“翼赞旧书,一遵轨辙,闭绝歧路”的原则。
这时期,反映在史学方法上主要有:其一,比较的方法。如张辅、范晔之论马、班优劣。[13]其二,连类列举的方法。袁宏《后汉纪序》说:“言行趣舍,各以类书。”这种方法扩大了编年体史书的容量,在历史编纂方法论上是有意义的。其三,考异的方法。裴松之注《三国志》,“务在周悉”,但并非盲目以“博”为目的。他注意到区别补阙、存异、惩妄,论辩等不同情况,较早提出了考异的方法论。[14]
以上这些史学理论、方法论的新进展,为系统的史学批评理论的提出准备了条件。刘知幾《史通》一书是我国古代史学中第一部以史学作为研究对象的、系统的理论著作。这部史学理论著作贯穿着强烈的批判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应当被看作一部史学批评著作。《史通》原为52篇,佚3篇,今存49篇,凡20卷。前10卷为内篇,是全书的主要部分,着重阐述了有关史书的体裁、体例,史料采辑、表述要求和撰史原则,以及史学功用等,其中以评论纪传体史书的各种体例居多。后10卷为外篇,论述史官制度、正史源流,杂评史家、史著得失,并略申作者对于历史的见解。刘知幾撰《史通》的旨趣,是“商榷史篇”,“辨其指归”,又“多讥往哲,喜述前非”[15]。他在继承前人思想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系统的史学批评的理论。其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关于史书内容的范围。《书事》篇引用荀悦“立典有五志”的论点,即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为史书内容的范围。又引用干宝对于“五志”的阐释,即体国经野之言、用兵征伐之权、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文诰专对之辞、才力技艺殊异等。刘知幾认为:“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同时,他又认为,要使书事没有“遗恨”,还必须增加“三科”,即叙沿革、明罪恶、旌怪异。“五志”加上“三科”,“则史氏所载,庶几无缺”。这里所说的史书内容范围的问题,实质上已触及史家主观意识如何更全面地反映客观历史的问题了。
第二,关于撰史原则。《采撰》篇一方面主张要慎于“史文有阙”的问题,一方面也强调“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刘知幾肯定魏晋南北朝以来史籍繁富,皆“寸有所长,实广闻见”,但也产生了“苟出异端,虚益新事”的弊病。他告诫人们:“作者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杂述》篇还说:“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慎于采撰,根本的问题是要辨别什么是历史事实,这是刘知幾论撰史原则的核心。
第三,关于史书的体裁、体例。《史通》以精辟地论述史书体裁、体例而享有盛誉。《序例》篇说:“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这是指出史书体例本是史家反映历史见解的一种形式。刘知幾推崇《春秋》《左传》、范晔《后汉书》、萧子显《南齐书》的体例思想;而他的新贡献是提出了“诸史之作,不恒厥体”的理论,并通过《六家》《二体》《杂述》等篇,对史书体裁做了总体上的把握,论述了纪传体史书的各种体例。
第四,关于史书的文字表述。《叙事》篇较早地从审美意识提出了这个问题,“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他认为“简要”是“美”与“工”的基本要求,主张“用晦”,认为:“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他还提出史书文字表述应采用“当时口语”,“从实而书”,以不失“天然”。同时,他也反对“虚加练饰,轻事雕彩”和“体兼赋颂,词类俳优”的文风,反对“文非文,史非史”的文字表述。
第五,关于史家作史态度。《直书》《曲笔》两篇提出了“直书”“曲笔”两个范畴,并做了理论上的说明,认为这是“君子之德”和“小人之道”在史学上的反映。从刘知幾所揭示出来的“直书”与“曲笔”对立的种种情况,说明它们的出现不仅有撰史者个人德行上的迥异,也有社会的原因,如皇朝的更替、政权的对峙、等级的界限、民族的隔阂等。刘知幾认为,直书才有“实录”,曲笔导致“诬书”,它们的对立从根本上决定了史书的价值和命运。
第六,关于史学的功用。《史通》讲史学功用的地方很多,如《直书》《曲笔》《自叙》《史官建置》等。《辨职》篇尤为集中,提出了史学功用的三种情况:“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苟三者并阙,复何为者哉!”刘知幾对于这三种情况的划分,明确地显示出他的史学价值观。
以上这几个方面,是从史学工作的内在逻辑联系分析了《史通》一书所提出来的史学批评理论体系。尽管《史通》本身不是按照这个体系来编次的,但这个体系却包含在全书当中。它标志着古代史学理论的形成,也是古代史学发展的新阶段。同这个理论体系相表里的,是刘知幾的“史才三长”说。他提出了史才、史学、史识,即“史才三长”这三个范畴,阐释了它们各自的内涵和相互间的关系[16],是史学家自我意识的新的发展,精神境界的新的升华。从整体来看,刘知幾在史学理论发展上所达到的高度,的确是前无古人的。《史通》写成于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这在世界史学史上,大概也是无与伦比的。
这个时期在史学理论发展上还值得提到的,主要有皇甫湜和柳宗元。皇甫湜的《编年纪传论》一文,是对东晋以来编年、纪传孰优孰劣数百年之争的总结。他指出:“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故是非与众人同辨,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17]这反映了古代史家在理论上对史书体裁认识的成熟。柳宗元的《非国语》和《与韩愈论史官书》,也都是史学理论方面的重要文献。《非国语》67篇,是一部史学批评专书。它主要从历史观点上,批评了《国语》在天人关系、历史进程中的因果关系、历史评价标准以及史家书法等问题上的错误。[18]在这以前,对一部史书从历史观点上做这样严峻的批评,还没有先例。这反映了史学批评的发展。《与韩愈论史官书》指出了史家应具有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责任感,这就是“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和“孜孜不敢怠”[19]的精神。这是继《隋志》史部总序、朱敬则《请择史官表》、唐高宗《简择史官诏》、刘知幾“史才三长”说关于史家的评论之后,又一个重要的补充,反映了对于史学主体认识上的新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