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的理论遗产:从过去到现在和未来的传承(第一卷)

二、“史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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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史”的含义的演变,即从史官到史书、史事,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是同中国古代史学的进步和人们对史学认识的不断提高相联系的。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讲到“史学”这个概念的出现、使用及其意义。中国史学产生于先秦时期,至今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但人们关于“史学”这一概念的使用却要晚得多,大致说来,它始于东晋十六国,其内涵则显现于唐、宋,而丰富于明、清,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

“史学”这一概念的较早提出,很可能始于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石勒称王之年。史载东晋太兴二年(319年),石勒称赵王,“依春秋列国、汉初侯王每世称元,改称赵王元年。始建社稷,立宗庙,营东西宫。署从事中郎裴宪、参军傅畅、杜嘏并领经学祭酒,参军续咸、庾景为律学祭酒,任播、崔濬为史学祭酒”[21]。祭酒,本意指老者、长者,后转意为功高者,其后更进而转意为学官中的领头人物,如“汉置博士,至东京,凡十四人,而聪明有威重者一人为祭酒,谓之博士祭酒……晋武帝咸宁四年,初立国子学,置国子祭酒一人”[22]。律学,即法律之学。晋制,设有律学博士[23];十六国时期之后秦,姚兴亦曾“立律学于长安”[24]。石勒置经学祭酒、律学祭酒、史学祭酒,在政治上是一件很重要的举措;而“史学”立为官学之一,这在史学发展上也有重要意义。其后,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五年(438年),征雷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监总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25]。至宋明帝泰始六年(470年),“初置总明观祭酒一人,有玄、儒、文、史四科,科置学士各十人”[26]。从经、律、史到儒、玄、史、文,再到玄、儒、文、史,一百五十年间,史学始终是官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尽管当时人们没有对“史学”的内涵做出明确的解说,但它对推动史学的发展无疑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这同后来隋唐之际“《汉书》学”的勃兴,唐初官修史书的繁盛,史学成为科举考试中的独立科目,都有密切的关系。中晚唐之际,殷侑鉴于本朝科举取士曾有“史科”名目,而“近日已来,史学都废,至于有身处班列,朝廷旧章昧而莫知者,况乎前代之载,焉能知之”[27],于是建议恢复史科考试,并在国子监提倡生徒攻读“三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殷侑所说的“史学”,从表面上看是从科举考试方面提出来的,但他所说的有关史学的内容则是“历代史书,皆记当时善恶,系以褒贬,垂谕劝戒”,认为《史记》《汉书》《后汉书》“旨义详明,惩恶劝善,亚于六经,堪为代(世)教”,却又不仅仅是从科举考试出发的,而是着眼于史书本身的社会意义。史称,殷侑任谏议大夫,“论朝廷治乱得失,前后凡八十四通”[28],这同他关注史学是有关系的。顾炎武引用南宋倪思的话,说“举人轻视史学。今之论史者独取汉、唐混一之事,三国、六朝、五代,以为非盛世而耻谈之。然其进取之得失,守御之当否,筹策之疏密,区处兵民之方,形势成败之迹,俾加讨究,有补国家”[29]。倪思所言“史学”,不仅内容丰富还富有卓见,认为不论是统一时期的历史,还是分裂时期的历史,都有许多值得借鉴的经验教训。元初胡三省称“先君笃史学”,重视史注博洽、书法义例;故认为“史学不敢废也”[30],承先人教诲,作《资治通鉴音注》。这里说的“史学”主要是编纂学、文献学方面的内容,从而丰富了“史学”内涵。此后,使用“史学”这个概念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新意。元末明初陶宗仪撰《辍耕录》一书,其友人称其书说:“上兼六经百氏之旨,下极稗官小史之谈。昔之所未考,今之所未闻。其采摭之博,侈于白贴;研核之精,拟于洪笔。论议抑扬,有伤今慨古之思;铺张盛美,为忠臣孝子之劝。文章制度,不辨而明;疑似根据,可览而悉。盖唐宋以来,专门史学之所未让。虽周室之藏,郯子之对,有不待环辙而后知,又岂抵掌谈笑以求贤于优孟者哉。”[31]他说的“专门史学”的含义,既包含了广泛的社会历史,又包含了专精的治学之道,是对于“史学”的极恢宏的理解。到了清代乾嘉时期,人们对“史学”的认识又有了更大的发展。阮元认为:“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史学,或言天学,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钱辛楣先能兼其成。”[32]阮元所说的“史学”,一是从不同的学问领域来看待,已带有学科分类思想的含义;二是就钱大昕的史学来看,认为他“于正史、杂史,无不寻讨,订千年未正之讹”。所谓“讹”,既有史事之讹,也有编纂之讹,可见其研究领域异常辽阔。钱大昕同章学诚,是中国古代赋予“史学”以最丰富的内容和最深刻的含义的史家。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以及其他著作,主要讨论史学问题。他直接论述“史学”的地方也很多,其要点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关于“史学”的核心。他说:“世士以博稽言史,则史考也;以文笔言史,则史选也;以故实言史,则史纂也;以议论言史,则史评也;以体裁言史,则史例也。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为史学,则未之闻矣。”[33]他认为“史学”的本意或核心所在是“比事属辞”“心知其意”。“比事”是叙事,“属辞”是体例,“意”是对史事的认识和撰史的目的。这才是“古人所为史学”。章学诚否定唐宋以下史家在“史学”上的成就,显然不妥,但对“史学”之本质的解释确是有创见的。第二,关于史家在“史学”上的异趣。他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34]所谓“史法”,主要指史书编纂;所谓“史意”,主要是指对史事的见解和撰史的目的。史法、史意很难截然分开,不过主要倾向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第三,关于“史学”贵在“著述成家”“义有独断”。他说:“吾于史学,贵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有同类纂。”[35]他还反复称赞前人的通史之作“别具心裁”,“义有独断”[36]。这涉及史学评论的原则,即贵在有创造性。第四,关于“史学”工作两大部门的区分。这是章学诚自谓在探讨史学问题上的重要收获,他在《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中写道:“近撰《书教》之篇,所见较前似有进境,与《方志三书》之议,同出新著,前已附致其文于足下矣。其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而撰述之书不可律以记注一成之法。”[37]所谓“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即指“撰述”与“记注”的区别而言。其基本论点是:“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抉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38]这是章学诚直接论到“史学”这个范畴的很重要的论点。章学诚论“史学”,还有一些见解,不一一列举。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自唐、宋学人从科举取士出发而论“史学”,到章学诚从认识论方法论的不同角度论述“史学”,“史学”这个范畴的演变及其内涵的日益丰富,透视出中国古代史学有了多么巨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