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撰述宋史的动因,概括说来,有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的动因,是不承认元代的正统地位,而以明继宋,是藉撰宋史而彰明统。如《宋史质》一书,记宋末之事时,即无中生有地追称明太祖之高祖为德祖元皇帝,以承宋统,公然无视元代的存在。班固著《汉书》,以明“汉绍尧运”,不承认秦的存在,但班固的这种保守观点并不曾影响到他对待历史事实的严肃态度;而王洙此书,以错误的正统观念做指导,又错误地模仿《春秋》和《资治通鉴纲目》的书法,陷入杜撰历史的误区,毫无可取之处。应当注意的是,在思想上不承认元代历史存在的人,并非王洙一人。
第二个方面的动因,是不承认辽、金二史可以自为正统而与宋史并列。上述《宋史质》把辽、金列于“外国”;薛应旂《宋元资治通鉴》对辽、金二朝历史索性削而不书。在这一点上,柯维骐《宋史新编》是最有代表性的撰述。这是一部严肃而甚见功力的宋史著作。其本纪详载诏令,其表与志以简明显示出特点,其列传推崇大义凛然之士,同时,在史实上也纠正了《宋史》所存在的一些疏漏、谬误。这些,都足资参考。但其撰述主旨,是不承认辽、金二史同宋史的并立,而将它们与西夏史均列入“外国”。《明史》记载此事说:
《宋史》与《辽》、《金》二史,旧分三书,维骐乃合之为一,以辽、金附之,而列二王于本纪。褒贬去取,义例严整,阅二十年而始成,名之曰《宋史新编》。[33]
这里,对《宋史新编》似持肯定态度,但这并不足以代表清人的看法。这从下面两个事实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其一,是四库馆臣对《宋史纪事本末》一书的评价。《宋史纪事本末》同《宋史新编》一样,也是一部严肃而甚见功力的宋史著作,“于一代兴废治乱之迹,梗概略具”。但是,它也不承认辽、金二史有独立存在的意义,而是把辽、金史事融于宋史之中。故四库馆臣在肯定它的同时批评说:
诸史之中,《宋史》最为芜秽,不似《资治通鉴》本有脉络可寻,此书部列区分,使一一就绪,其书虽亚于(袁)枢,其寻绎之功乃视枢为倍矣。唯是书中纪事既兼及辽、金两朝,当时南北分疆,未能统一,自当称“宋辽金三史纪事”,方于体例无乖,乃专用“宋史”标名,殊涉偏见。[34]
这个批评,从“当时南北分疆,未能统一”的历史事实出发,指出作者“殊涉偏见”,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这种“偏见”,近则有愧于元代史官,远则更逊于唐代史臣。
其二,是明代学人对这种无视辽、金二史的保守观念的批评。明人于慎行《读史漫录》有一则文字,专论此事,堪称卓见,其文曰:
元人修三史,各为一书,是也。《通鉴》编年之史,不相照应,即当《南》、《北史》之例,不必有所低昂可也。近世文雅之士,有为《宋史新编》者,尊宋为正统,而以辽、金为列国,则名实不相中矣。彼南、北二史,互相诋诃,南以北为索虏,北以南为岛夷,此列国相胜之风,有识者视之,已以为非体矣。乃今从百世之后,记前代之实,而犹以迂阔之见,妄加摈斥,此老生之陋识也。辽、金绳以夷狄僭号,未克混一,而中国土宇,为其所有,亦安得不以分行之体归之?而欲夷为列国,附于《宋史》之后,则不情也。[35]
这一段话,表明了作者对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历史的认识在历史编撰上的反映,是十分重要的。其一,作者认为,《宋史》、《辽史》、《金史》“各为一书”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这表明当时中国“未克混一”的局面。其二,其“各为一书”,在体例上应援引《南史》、《北史》之例,“不必有所低昂”。其三,所谓“文雅之士”们的《宋史新编》的做法,即尊宋为正统,辽、金为列国,不得其体,这容易重蹈南北朝时期史家修史“互相诋诃”的误区,因而是为“陋识”;且这种做法也不近于情,因为辽、金所控制的地方也是“中国土宇”,怎么能因为它们是“夷狄”所建就归于“列国”呢!
关于元修《宋史》、《辽史》、《金史》,后人多有批评、指摘,归结起来,无非是成书匆忙、舛误甚多、过于繁芜之类,应予以纠正,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元人修三史,从中国历史发展大局着眼,使“各为正统”,承认在整体的国家格局下的“未克混一”的事实,不赞成把辽、金分割出去作为“列国”而附于宋。对此,人们往往重视不够,不能不说是史识上的偏颇。从于慎行指出这是一种“陋识”,到四库馆臣批评《宋史新编》存在“偏见”,可谓正中其弊。
元人修三史,有“三史凡例”凡135字,举重若轻,气势恢宏,于慎行深得其旨,故有是论。
第三个方面的动因,是为了纠正《宋史》的繁芜。王惟俭的《宋史记》250卷系为此而作。他曾撰《史通训故》一书,说明他熟悉史学家法。他于《宋史记》颇费心力,但终不尽人意,故其书流传不广,更无法取代《宋史》。
以上事实表明,尽管元修《宋史》存在不少缺点,但它在大处根基稳固,不是轻易可以动摇的。明人的宋史著作,不能说全无成就,但对不少的撰者来说,正暴露了他们史识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