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史纲(第四卷)

第四节 章学诚和中国古代史学理论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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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

清代的乾嘉时期,史学发展不仅在历史考证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而且在史学理论方面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过去有一种习惯的说法,即每讲到“乾嘉史学”便以“考据”二字来概括,这是很不全面的。如上所述,乾嘉时期的考史学派,也并非止于考据见长。更重要的是,这个时期还有章学诚对史学理论的总结和发展,写出了《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这两部名作,把中国古代史学理论推进到它的最高阶段。

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清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所著《文史通义》内篇6卷、外篇3卷[95],是评论文史的著作,而以评论史学为主,这是他的代表性著作。《文史通义》对清初以前的史学从理论上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总结,提出了许多理论性认识。其中,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论“史德”,论“史意”,是涉及全局性的几个史学理论问题。

章学诚把古往今来的史书划分成两大系列,一是撰述,一是记注,而圆神、方智分别是撰述、记注的特点。这就是章学诚说的“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他对于史学的这个认识,在《书教》篇中有集中的阐述,且自视为比较成熟的作品。他说:“近撰《书教》之篇,所见较前似有进境。”[96]他在《书教下》中写道:“《易》曰:‘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这里,章学诚表明他是借用《易·系辞上》中的两句话并“取其义”来概括古今史籍的两大特点,同时把这两大特点分别跟撰述、记注结合起来,进而分史学为两大宗门,以明其所承担的不同的任务。接着,他又阐说这两大宗门在表现形式上的不同要求:“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这是从任务的不同而说到形式的不同:方,是指体例的严整有序,使之能够储存、容纳尽可能完备的历史知识,即所谓“赅备无遗”;圆,是指体例上的灵活变化,使之能够充分反映史家的历史认识,即所谓“决择去取”。

章学诚的这个认识,在史学理论上的价值主要有两点。第一,他运用这个认识考察了中国史学的发展,摸索到其中若干运动、变化的法则。对此,他首先概括地指出:“《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也”。接着他考察了从《尚书》到《汉书》的变化过程,写道:“《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纬经也,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他说的纬经、类例、包括,是指出史学变化中的几个特征。他的结论是:“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也。”他说的《官礼》即《周官》,认为它是无所不备的。这样,他就把从《尚书》、《春秋》到《史记》、《汉书》的发展变化,纳入到圆神、方智这两大宗门的系列之中了。

第二,章学诚以圆神、方智这一认识考察中国史学发展时,包含了朴素的辩证思想。他指出:“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他结合史学的变化说:“《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97]。这是从《尚书》的“因事命篇”讲到《通鉴纪事本末》的“因事命篇”的变化过程,在他看来,这就是“事屡变而复初”的“天下自然之理”的表现。他又认为:在袁枢本人并无此深意,其书“亦不尽合于所称”,“但即其成法,沉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

章学诚的这两点认识,提出了他的独到的总结中国史学发展的方法论,是他在史学理论上的创新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