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史学志(第五卷)

三、历史文献的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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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献在积累过程中便不断被人们所利用。人们整理历史文献,一方面是为了保存它,另一方面是为了利用它,而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利用。

文献,是人们借以认识和说明历史的根据,这一点,孔子已经指出来了[27]。历史文献的积累和整理,是历史撰述的前提。刘知幾这样说:

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若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28]

刘知幾又说:

刍荛之言,明王必择;葑菲之体,诗人不弃。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知之次也。”苟如是,则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29]

刘知幾的这两段话,意在说明史家必须广泛地涉猎历史文献,才有可能写出信史、佳篇。同时,他也指出了历史文献有“雅言”和“别录”的区别,以及史家对它们所应当采取的态度。史家只有博采“雅言”,才能使史书“取信一时,擅名千载”;善择“别录”,才能“博闻”、“多识”,把史书写得丰赡而多彩。

博洽和严谨,是中国史家在利用历史文献中所表现出来的优良传统。这在一些有重大成就的史学家身上,尤为突出。举例说来,如司马迁著《史记》,撰通史,以黄帝为历史的开端,他是经过认真研究、反复思考的。司马迁在《五帝本纪》后论中,陈述了他思考的轨迹。首先,他认为“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有许多不可信之处,反映出了他的辨伪的意识。其次,他认为“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反映出他对历史文献之流传散失、辑佚的认识。再次,他考察了《春秋》、《国语》所记同《五帝德》、《帝系姓》的关系,从而证明“其所表见皆不虚”,确定了他撰《五帝本纪》的决心。最后,还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于历史文献的博览和善择的方法;而他通过社会调查所得来检验历史文献所记的真实性的方法,使后人不能不叹服他的高见卓行。

史学家对历史文献的运用,在抉择去取上越是严谨,其所著史书越是接近于信史。《史记》被后人称赞是“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0],就是这个道理。在这方面,司马光也堪称史家的典范。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参考群书,博览异说,为阐明去取之由,于本书正文之外,另撰《资治通鉴考异》30卷,与正文并行。从对于历史文献的利用来看,这是给后人留下一部怎样利用历史文献的教材。历代学者对此多有佳评,认为《考异》的作用是“参考同异,俾归一途”[31],“参诸家异同,正其谬误,而归于一”[32]。这里所谓“俾归一途”、“而归于一”,是指经过比较和考核,于诸说之中辨别出一个正确的说法来;或某事为他史所采,而《资治通鉴》何以不采,《考异》则说明其所以然者。如《资治通鉴》卷206记武则天圣历元年(698年),武承嗣、武三思都争着想做太子,而武则天根据狄仁杰等人的建议,终于召回庐陵王李显,立为皇太子事。关于此事,《考异》先后引用了《狄梁公传》、《谈宾录》、《御史台记》、《新唐书·狄仁杰传》、《朝野佥载》等书关于此事的记载,最后说:“今采众说之可信者存之。”又如唐玄宗命姚崇为相事,《新唐书·姚崇传》记:“崇知帝大度,锐于治,乃先设事以坚帝意。”于是写出了姚崇以十事相问,要玄宗表示是否可行。而《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玄宗开元元年(713年)记玄宗拜姚崇为相,不载姚崇“设事以坚帝意”之事。对此,《考异》称:“世传《升平源》,以为吴兢所撰。”接着,它详细征引《升平源》所记姚崇“以十事上献”而后接受皇命之事。《考异》最后写道:“当时天下之事,止此十条,须因事启沃,岂一旦可邀!似好事者为之,依托兢名,难以尽信,今不取。”《资治通鉴》所记许多史事,都在《考异》中有类似的说明。由此可见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对历史文献有广博的阅览和谨慎的采用。从历史撰述的形式来看,《考异》也可以说是为《资治通鉴》作了翔实的注释。清代学者评价《考异》说:“光编集《通鉴》,有一事用三四出处纂成者。……其间传闻异词,稗官既喜造虚言,正史亦不皆实录。光既择可信者从之,复参考同异,别为此书,辨正谬误,以祛将来之惑。昔陈寿作《三国志》,裴松之注之,详引诸书错互之文,折衷以归一是。其例最善,而修史之家,未有自撰一书,明所以去取之故者,有之,实自光始。”[33]

从司马迁、司马光撰述历史过程中对文献的利用,可以想见史家之利用历史文献的一般情况。史家对历史文献的利用,不独表现于撰史,而且还表现在注史。裴松之《三国志注》、胡三省《资治通鉴注》等,是注家善于博采历史文献作注的名作。

史家对历史文献的利用,总是会受到一定的思想和理论的支配的。例如,刘知幾《史通·六家》把《尚书》、《春秋》视为史书的两家,所以他能写出《疑古》、《惑经》这样具有鲜明的批判性的篇章。朱熹强调读经是主要的,读史是次要的,这就又严格了“经”与“史”的界限。章学诚倡言“六经皆史”,把经书作为反映历史面貌的文献看待,从而最终摘去了经书的神圣面纱,扩大了人们对历史文献认识的范围。

中国学人对历史文献的利用,还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这就是自南北朝以降,学人多注重编纂总集、类书、丛书,既保存了丰富的文献,又大大方便了人们对文献的利用。从宋代开始,中国学人注意于金石文字的研究,欧阳修的《集古录》10卷、赵明诚《金石录》30卷,是这方面的杰作。近代以来,由于考古新发现和考古学发展,在甲骨文、金文、碑刻、墓志、简牍、帛书等方面的汇编和利用,都有重大的成绩,并促进了一批新兴学科的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