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穷、变、通、久的思想传统
中国史学有悠久的古今变化的观念。按照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说法,则这一观念较早而又较全的阐述,出于《周易·系辞下》: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尽管这里讲到了“天”,讲到了取法“乾”、“坤”二卦,有些神秘色彩,但这里主要在讲历史,讲历史上的古今变化法则,即穷、变、通、久的道理。这段话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明确地指出:第一,由于时代的递进,要求人们改变旧的文物制度,使人民不因拘守旧制而感到倦怠;第二,这种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实现的,人民便于适应;第三,《易经》所总结的就是这个道理,事物发展到极致的限度,就要变化,变化才能通达,通达才能继续进步,保持长久。这几点含义,可以说是“通古今之变”思想的渊源。
所谓穷、变、通、久的思想传统,“变”和“通”是其核心。《周易·系辞上》对其反复解释,“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变”、“通”,都是在运动中进行或实现的。它反复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85],“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86]。这就是《易经》的“以动者尚其变”的精神。它又进而解释“变通”和“通变”的含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通变之谓事”[87]。总起来说,“变通”、“通变”是跟天时、人事相关联。而“变通”也正是包含有因时而变的意思,即“变通者,趣时者也”[88]。这同“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89]的意思是一致的。
《易传》讲穷、变、通、久,讲变通、通变、变化的思想,十分丰富,对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司马迁提出“通古今之变”作为历史撰述的重要宗旨之一,就是对上述历史观念的继承和发展。“通古今之变”既是司马迁的撰述宗旨之一,也是他的历史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具有丰富的内涵。
首先,司马迁对历史演进的过程提出了贯通古今的完整的认识。这个认识,从《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的《五帝本纪》至《高祖本纪》的序目,《三代世表》至《秦楚之际月表》的序目中,可以略见大概。而从后者四通表序中,则可清楚地看出司马迁对于历史进程及其阶段划分的把握。这就是:
——《三代世表》。五帝、三代是两个时代。但因历史久远,无法“论次其年月”,于是“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90]。
——《十二诸侯年表》。“自共和讫孔子”,历史特点是“挟王室之义,以讨伐为会盟主,政由五伯,诸侯恣行”,“诸侯专政”,“五霸更盛衰”[91]。
——《六国年表》。起周元王元年(前475年),讫秦二世(前207年),“凡二百七十年”,其特点是“陪臣执政”,“海内争于战功”,“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纵横短长之说起”[92]。
——《秦楚之际月表》。起秦二世元年(前209年)七月,中经“西楚主伯,项籍始,为天下主命”(前206年),至汉高祖五年(前202年)后九月止,首尾八年。司马迁写道:“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93]又写道:“八年之间,天下三嬗,事繁变众,故详著《秦楚之际月表》。”[94]这四通表不仅在时间上前后相衔,贯穿古今,段落分明,而且它们的序文都勾勒出了各个历史时代的特点,反映出了司马迁对于历史进程之整体性与阶段性的卓越认识。我们今天所说的传说时代与夏、商、周,春秋时期,战国时期,秦汉之际,大致就是上述四表所反映的历史脉络。
其次,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贯穿着历史变化与社会进步的观点。“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哲学不只是在于“通古今”,还包含着在“通古今”的基础上阐明历史的变化和社会的进步。《史记·太史公自序》关于“八书”序目指出:“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又说“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乐者,所以移风易俗也。……比《乐书》以述来古,作《乐书》第二”,考察自古以来乐的兴废。太公望、孙武子、吴起、王子成甫等对古兵书《司马法》“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等等。这都着眼于古今之变。在司马迁的历史观念中,历史是变动的,也是在变动中不断进步的。他在《六国年表》序中这样肯定了秦朝的历史进步性,写道: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
司马迁在许多地方揭露和批评秦的苛法役民,但他从总的历史进程考察,还是明确地肯定秦朝的“世异变,成功大”及其在历史上的重大作用,并公开批评一些“学者”的迂腐和浅薄,显示出他的卓见和胆识。司马迁论汉朝兴起的历史进步性,也是从变化观点着眼的,他说:“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95]他称赞萧何“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96]。这些观念,非常清晰地反映出他对于《易传》穷、变、通、久思想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而穷、变、通、久思想传统经过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这一历史哲学命题的阐发,就更加突出了它在历史观念之发展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