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史学志(第五卷)

四、五德终始说和朴素进化观

字体:16+-

古今历史变化是循环的,倒退的,还是进化的?这是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其中,以历史循环论和朴素的进化观尤其具有代表性。

历史循环论是战国时期的阴阳家提出来的。阴阳家接过了西周末年、春秋时期出现的阴阳五行说的形式,灌注了唯心主义的神秘内容,把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四时、五行说,蜕变为唯心主义的五德终始说。阴阳家的著作大多佚失,《汉书·艺文志》著录了战国晚期这一学派的有关论著目录,而《吕氏春秋·应同》则保留了比较完整的五德终始说的内容,可以引为例证[98]。其文曰: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按照这个理论,每一个朝代的兴起,上天都将发出预告,而受命的帝王将按这一预告来判断与这一朝代的“德”,即土、木、金、火、水五德中的相应位置。而五德循环,终而复始,一个一个的朝代就这样兴亡更迭。

五德终始说不仅迎合各诸侯的政治需要,而且在秦皇朝统一后受到特别的推重。史载:“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100]这可以看作是五德终始说自战国中期以来所获得的最“辉煌”的地位。秦始皇为了证明自己是符合水德,乃尚黑,不惜使整个朝堂上黑压压一片。

五德终始说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有一定的影响。司马迁对五德终始说是持批判态度的,但他还是受到了历史循环论思想的影响。他在讲到夏、殷、周三代主忠、主敬、主文的三统说时,写道:“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101]尽管他批评“秦政不改”,称道汉代“承敝易变”,意在提倡历史中的“变”,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的“变”是有极大的局限的,是“终而复始”的“变”。当然,这在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历史观念体系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谐音。五德终始说的“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的说法,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和东汉的谶纬思想,都有一定的影响。而班固撰《汉书》,反复申言“刘氏承尧之祚”、“唐据火德,而汉绍之”、“汉绍尧运,以建帝业”[102],则显然是接受了五德终始说的理论。其后,随着正闰论、正统论的兴起,它们也都可以溯源至五德终始说。

在中国史学上,朴素的进化观点占有突出的地位,是中国史学之观念形态的优良传统之一。在“变”的观念上,它同循环论有一定的共同之处;但在“变”的性质和“变”的方向上,则不同于历史循环论,而是认为社会历史在变化中前进,在变化中发展。《易·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易·杂卦传》:“革去故也,鼎取新也。”这是较早的朴素进化观点。韩非子提出上古、中古、近古之说,提出“古今异俗,新故异备”[103]之说,是很明显的朴素进化思想。而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则包含着丰富的朴素历史进化观点。再者,《春秋》公羊三世说的形成,把历史视为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演进过程,也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朴素进化观点,且与近代的进化论有比较重要的历史联系。

唐代以下的史家,在发展朴素进化观方面,有越来越突出的成就。这主要反映在三个问题上。第一,是关于人心风俗。史家吴兢记贞观初年唐太宗与群臣讨论治国方略,魏徵力主施行教化,指出,“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人反对魏徵的主张,认为:“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魏徵运用历史知识来反驳他们,指出,黄帝、颛顼、商汤、武王、成王在教化方面都取得了成功,“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封德彝等人无以为对,但仍不同意推行教化政策。唯有唐太宗坚定地采纳魏徵意见,并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他总结这一段历史,说:“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劲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徵之力也。”[104]唐太宗为一代明君,魏徵是唐初撰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的主持者之一,并撰写了《隋书》史论和《梁书》、《陈书》、《北齐书》三书的总论,吴兢是与刘知幾同时的著名史家:故上面所记的论争和实践,在历史观念上和历史发展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王夫之说:“魏徵之折封德彝曰:‘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伟哉其为通论已。”[105]第二,是关于“中华”与“夷狄”。史学家杜佑指出,“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106],“古之人朴质,中华与夷狄同”[107]。杜佑从地理环境上分析了“中华”进步的原因和“夷狄”未能进步的原因,表现出他在民族问题上的进步思想和朴素进化观。第三,是关于“封建”。柳宗元著《封建论》,从“生人之初”,阐述到“天下会于一”,描绘出了一幅社会历史不断进化的图景。这些,都极大地丰富了朴素的历史进化观。

明清之际的王夫之把朴素进化观推向更高的阶段,即以历史进化的观点解释历代的政治统治,尤其是历代的政治制度。他继承柳宗元对“封建”的认识,认为:“封建之不可复也,势也。”“封建不可复行于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势在必革也。”[108]王夫之盛赞唐朝不封宗室的政策,认为:“宗室人才之盛,未有如唐者也,天子之保全支庶而无猜无戕,亦未有如唐者也。……故唐宗室之英,相者、将者、牧方州守望郡者,臻臻并起,而耻以纨绔自居,亦无有梦天吠日、觊大宝而干甸师之辟者。”[109]王夫之对历代制度有一个总的认识,就是:“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110]这就是“一代之治,各因其时”[111]。

朴素进化观在理论上没有发展到更加缜密的阶段,但它作为一种历史进化的观念,在中国史学上有古老的传统和广泛的影响。同时,它也是中国史学在历史观念上之接受近代进化论的一个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