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史学志(第五卷)

四、“兴亡论”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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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汉初人讨论兴亡之后,三国以下,论者蜂起。这一方面是由于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皇朝更迭频繁,另一方面是由于“风行万里”的隋皇朝的骤兴骤亡,从而使这个问题的讨论始终具有突出的现实性。三国魏人曹冏的《六代论》,论夏、殷、周、秦、汉的历史经验教训,分析曹魏面临的现实问题,指出:“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于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根深不拔之固,外无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代之业也。”[135]作为魏的宗室,曹冏已预感到曹爽、齐王芳将面临“疾风卒至”、“天下有变”的局面。西晋陆机的《辨亡论》两篇,写出了三国孙吴兴亡的历史。作者作为吴国的遗民和名将陆逊的后人,对吴国之亡深致惋惜之情,但他也指出了:“吴之兴也,参而由焉,孙卿所谓合其参者也。及其亡也,恃险而已,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功不兴而祸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136]这里说的“合其参”、“舍其参”,是指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因素对于政治兴亡的关系。东晋史家干宝的《晋纪·总论》严肃地剖析了西晋灭亡的原因,认为它“创基立本”不广不深,固是其重要原因,而朝风、政风、世风的“**僻”,人们“耻尚失所”,则是其败亡的直接原因。他指出:“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机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礼法刑政,于此大坏。……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137]这里着重讲了社会风气跟政治得失的关系。

这三篇讨论兴亡的文章,文辞都很好,因而被萧统辑入《文选》,有很大的社会影响。隋唐时期,也有许多讨论政治兴亡的名篇。北宋李昉等所编《文苑英华》,内中有三卷为“兴亡”论,所收作品都是隋唐人的撰述。它们是:隋卢思道的《北齐兴亡论》、《后周兴亡论》,李德林的《天命论》;唐朱敬则的《魏武帝论》、《晋高祖论》、《宋武帝论》、《北齐高祖论》、《北齐文襄论》、《北齐文宣论》、《梁武帝论》、《陈武帝论》、《陈后主论》、《隋高祖论》、《隋炀帝论》,权德舆的《两汉辨亡论》,罗衮的《秦论》上下二首[138]。同书所收卢照邻的《三国论》、李德裕的《鼎国论》(亦作《三国论》)、《宋齐论》[139],也都是以讨论兴亡为主旨的。朱敬则在武则天时曾兼修国史,“尝采魏晋已来君臣成败之事,著《十代兴亡论》”[140]。《十代兴亡论》原为10卷,今存11篇,可能是它的一部分遗文,从中仍可看出这位史论家的深刻的历史见解。唐代论兴亡的专书,还有虞世南所著《帝王略论》[141]5卷、吴兢《贞观政要》10卷。虞书序称:“暨乎三代,则主有昏明,世有治乱,兴亡之运,可得而言。其明者可为轨范,昏者足为鉴戒。以其狂瞽,请试论之。”本书是讨论三代至隋的兴亡治乱之故。吴书序称:“太宗时政化,良足可观,振古而来,未之有也。……庶乎有国有家者,克遵前轨,择善而从,则可久之业益彰矣,可大之功尤著矣,岂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已哉!”本书以四十个专题记述唐太宗时的政治活动和君臣论政的见解,实际上是总结了唐初所以兴盛的原因。唐代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之论兴亡:一是专讲人事,不再空谈“天命”;二是对现实和历史前途显示出来相当的自信,很少回过头去陶醉于对三代、两汉的追寻。

这个时期关于兴亡的讨论,有许多精彩的论点,还包含在一些有成就的皇朝史撰述和专史撰述中。“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这是《隋书》史论对于隋朝历史经验教训的最重要的概括。唐继隋而起,隋何以亡,唐何以兴?对于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犹如西汉初年陆贾受刘邦之命作《新语》一样,成为《隋书》史论极为重视的中心问题。

《隋书》史论的作者注意从变化的观点来分析历史现象,认为隋朝“衰怠”、“乱亡”的原因,“所由来远矣,非一朝一夕”[142],而着重分析了隋亡“成于炀帝”的种种政治原因,指出:

隋炀帝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狭殷周之制度,尚秦汉之规摹。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征税百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内骚然,无聊生矣。[143]

这一段评论,把隋炀帝统治时期骄横残暴的政治揭示得极为深刻。联系到隋炀帝严刑峻法、穷兵黩武、营造无日、巡幸不止等等做法,这个评论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其中有些见解,如说隋炀帝“**荒无度,法令滋章”,“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等,是接触到了隋朝灭亡的某些根本问题了。

《隋书》史论为了深入地阐明隋亡的教训,还进一步把文帝、炀帝时期的政治作了比较,指出:

《隋书》史论除了以隋朝自身的历史作比较外,还进而把隋朝的历史与秦朝的历史作了比较,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并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原始要终,若合符契矣。”[146]《隋书》史论的著者在此明确指出,隋亡和秦亡一样,都是被“群盗”所推翻。这就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

此外,《隋书》史论还从经济上探讨了隋朝灭亡的原因,指出:“取之以道,用之有节,故能养百官之政,勖战士之功,救天灾,服方外,活国安人之大经也。”这可以说是《隋书》史论撰者的根本的经济原则。其具体主张是:“不夺其时,不穷其力,轻其征,薄其赋,此五帝三皇不易之教也。”相反,“若使之不以道,敛之如不及,财尽则怨,力尽则叛”,那时人民就要起来造反。质而言之,就是对百姓的“使”与“敛”要有一个限度。不超过这个限度,就可以“活国安人”,超过这个限度,就要“怨”、“叛”丛生。

《隋书》史论分析了隋朝末年由于劳役、兵役过重,造成了生产力的巨大破坏,以致出现了“比屋良家之子,多赴于边陲,分离哭泣之声,连响于州县。老弱耕稼,不足以救饥馁,妇工纺绩,不足以赡资装”的悲惨局面。加之“租赋之外,一切征敛,趣以周备,不顾元元,吏因割剥,盗其太半”,终于弄得全国各地“盗贼充斥”,故而“隋氏之亡,亦由于此”。于是《隋书》史论总结出这样的历史经验:“富而教之,仁义以之兴;贫而为盗,刑罚不能止。”[147]这些议论,从历史观点来看,则比较明确地认识到社会生产的发展与破坏,对于皇朝的兴盛与衰亡有直接的关系。

史家论晋、隋之亡,在种种兴亡论中,是有典型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