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秋的莫斯科、圣彼得堡游之后,今夏再次到了俄国。海参崴,是俄国游中因费用较低而被国内游客看好的“旅游目的地”。也因费用低,借了各种名目的公费出境游,据说一度火爆,今夏已好景不再。至少我们出关的那天,游客没有想象的多,事先被描述得极为繁琐的边检,也还算顺利。令人稍有不快的是,五关中最后的一关,封闭在车厢中已久的旅客想活动活动腿脚,刚踏到地面,就有身着军服的俄国女子挥手示意你回到车上。同伴还注意到,关卡的提示有韩文而无中文,入关后所见警示(如“禁止吸烟”及“请勿乱扔垃圾”),却是中文的。
关卡到海边的途中,有军人及家属的小小聚落。在如此空旷荒凉的所在,却看到了盛装的女子在土路上走,觉得有点怪异。海参崴面海的那家“北京饭店”,大而无当,不知业主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或许也因主要面对的是中国游客,显然不认为有认真经营的必要,房间内的设施令人想到国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县委招待所——至少我们入住的房间。破旧的桌子,抽屉中霉迹斑斑。后来发现是导游小姐对于我们这行人的特殊安排——大约为了赚取不同房费间的差价。阳台外即丛薄,俯临一个相当大的废旧汽车场。有一晚回到住处,发现房间内有一大摊像是动物的粪便,我和丈夫始终想不出我们不在的那段时间里曾有何种野物来访。经过与旅行社的交涉,直到临行前的一晚,才将我们换到稍像样的房间,却另有其弊——楼下震耳欲聋的迪厅音乐,直响到夜深,而隔壁房间的同胞,大约牌兴太浓,每隔一会儿,就喧声大作。
饭店前,是一览无余的海岸,空旷清冷,尽管是夏日。近在咫尺,却终于未抵达海岸线,因那一带被圈作了游乐场,只能有偿消费。远处的海景却可以无偿地观赏。总有大群的海鸥向游客觅食,在楼窗外上下翻飞。这种鸟的翼展宽,似挟了海上潮润的风。被开放为迪厅的餐厅不供应晚餐,回国前的那晚,被导游小姐带到另一处专门面向中国游客的饭店,在城市边缘陂陀的道路上曲曲折折走了很久。同行的较我腿脚不便的旅伴不免啧有怨言,我却觉得那城市的夜色值得回味。街道阒无人迹,只有偶尔扫过的车灯的光柱。海上起雾了。冷雾中的楼房,有透出窗外的灯光。你想知道在窗帘那一面进行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据俄方导游尤拉说,海参崴是座风城,夏季转瞬即逝,有漫长的严冬,显然不属于那种宜居的城市。于是你看到了抓紧这夏日最后一线光阴的年轻女子,短裙下两腿修长。三天里,隔雾看花,俄罗斯仍如来时一样遥远。较之我2003年所见,是更其陌生冷漠的国度,尽管这一批深爱俄罗斯文学艺术的知识人,怀了一腔热忱渡海而来。
但也仍有意外的收获。行前得俄国文学专家的指点,我们看到了与法捷耶夫有关的学校,瞻仰了那个深藏在大学校园中,俄方导游也不知所在的曼德尔施塔姆的雕像。那个受难者头稍后仰,双手抱在胸前,痛苦而高贵,正有我们由文学中所熟悉的俄国知识精英的气质,不同于中国同类人物的。
在海参崴期间,没有吃到一顿俄餐。而开中餐馆的商家显然不认为中国人值得尊重。那家有着“金海岸”的华丽名字的中餐馆空气污浊,端盘子的,竟有浑身赘肉的膀爷。餐厅里还有俄国人在用餐,或许早已见惯不怪,认为中国人不过如此。另一家中餐馆有里外间,外间是开给俄国人的,里间则是“定点”面向本国旅行团的,设施即有不同;开给中国人的部分,简陋寒伧如国内的乡镇饭店。所有旅游定点餐厅,厕所之脏,如我插队期间的北方农村,令人不敢向迩。不能说这就是俄国的“厕文化”。我们在这里,所见更是在俄国的中国,中国人在俄国营造的中国。因了几年前曾经有莫斯科、圣彼得堡之旅,于是我知道了,因了旅游中付费的多少,你所看到的俄国,竟有如许的不同!那次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就曾想到,“旅游定点餐厅”,尤其中餐馆,是以何种资质取得资格的?在国内(即东北)用餐与在俄国适成对比,处处可感东北人的粗豪气概,每餐必丰盛(指量之大)到狼藉满桌,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后来想到是否下一拨客人会被安排了接着吃?否则就无从想象那满盆满钵的剩菜该如何处理。
回到北京后读业内人士(前导游)自爆行业黑幕的文字,就包括了以“自费项目”宰客。其实在海参崴被宰的当时大家未必不明白,只是相互揣摩、不忍败坏了他人的游兴而已。“俄国农家乐”,每人400元人民币,较国内的类似景点,更是宰你没商量。所付的费除了俄国民俗表演者的酬劳外,由中俄导游分账,应当是此行中导游的主要收入。事后想到与其看这种简陋的民俗表演,还真的不如去一家咖啡馆或夜总会。但在表演结束,被匆匆地打发出那可疑的“农家”时,后续的上当者正源源不断地涌来,你无法及时地以自己的经验提醒。这种时候,中俄两方的导游可以放心地做他们的一锤子买卖,反正海参崴你不会来第二次,而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客源尚不至于枯竭。旅游业的大胆宰客,部分地就凭借了这种“一次性”。
海参崴在我的经验中,是中国人境外旅游开发失败的一例。此行令我深切地体味了旅游业的黑暗,旅行者——尤其自费旅行者心理的脆弱,易于沮丧、失望,消费者之为弱势群体,在被“黑”挨“宰”时的无力。此行不止在海参崴,即使在国内,至少住宿一项,除了延吉一处,享受的无不是低于合同约定的消费。你被告知因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其实你知道理由只在差价与回扣。自费的经验,本与公款旅游不同。后者自以为占了便宜,也就不便计较;何况只要公款充裕,本也无需计较。自费者就不然,却也因此有可能见识更多的世相,收获更复杂的旅行经验。
旅游中人的心境,抵达前的想象与期待,其实更有关键意义。即使同赴一地,“旅游目的地”也一定有因人之异。最好的状态莫如随缘。较之“景点”,同样向游客开放的田野、村镇,随时令你有意外的惊喜。“海参崴—东北”之游,过后仍然有怀念。比如怀念天光下变幻莫测的海,与东北一段旅途中的田野与森林。天池一派澄明,是碧透了的一汪水。丈夫说看久了有点恐怖。天池下,无论原始森林的幽深,还是白桦林的疏朗,都令人留连。车窗外的风景也令我动心,可惜不能随时驻足,只能任那美由车窗外流走。旅途中所见风景,魅力本也在旋生旋灭。归途过抚顺,夜已很深。偶尔掀起车厢的窗帘,看到空****的城市,几辆出租车幽灵般地游走。一段铁道边,坐着一群年轻人,自然听不到在说些什么,却觉得他们很快活。
一次日期确定了不可更改的旅游,通常包含了关于天气的赌博。这次赌赢了:天气甚好,尤其赴天池的那天。即使在海参崴的日子,海天不免混茫,也在正常范围,且入夜时分的雾,正构成了记忆中这城市的底色。记得几年前的俄国之行,也赌赢了天气,在据说通常多雨的深秋,看到了波罗的海明净如洗的海岸,与雅斯纳亚·波良纳托尔斯泰庄园金子般的黄叶。
即使在说服了自己“随缘”之后,你也仍然会来不及调整心情,以应付意外的打击。计划乘坐的8月5日图们到北京的216次直快,临时被告知“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延吉站不发售软卧车票。既无自然灾害又无战争或动乱,那“不可抗拒”的,似乎只能是“特权”。后来与同车厢铁路部门的乘客闲谈,她说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一路上听多了清湖、封路的故事,知道包下一节软卧车厢的,未必是政要,可能只是贵戚而已。经了不止一家旅行社的交涉,终于多挂了一节软卧车厢。加挂的这节车厢,走道里有中国人熟悉的厕味。大约为了保障小环境的清洁,乘务员休息室临近的厕所即对乘客关闭。厕所水龙头关不住,你去告诉乘务员,他冷冷地说不会修,真让你没了脾气。其实你所经历的,是千千万万旅游者经历过或经历着的,你的气愤难免显得夸张。你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生气。较之许多发不出声音或赴诉无门的消费者,你决非最弱势者。你至少还有一支笔,还有与旅行社、导游、乘务员交涉的能力。
足以作为补偿的,是旅伴。十几个老人,对自然、人文有同好,安静,默契,彼此扶携,相互照顾。好的旅伴是旅游顺利的要件,尤其在充满悬念的旅行中。不知我的那些旅伴是否也作如是想。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