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城市居民读本》中的第一首诗〉
在火车站跟你的同志们道别吧
清晨扣上你的上衣走到城里去
给自己找个落脚处,若你的同志来敲门:
开门,噢,别把门开
而是要
抹去那些痕迹!
若你在汉堡或是别处偶遇你的双亲
像陌生人那般从他们身边走过,拐过街角,别与他们相认
将他们送你的帽子拉下来盖住脸
现出,噢,别现出你的脸
而是要
抹去那些痕迹!
吃掉那里还有的肉!别节省!
若下雨,随便走进一栋房子,坐到那里随便哪把椅子上去
可别光顾坐着了!别忘了你的帽子!
我告诉你:
抹去那些痕迹!
不论你说什么,别说第二遍
若发现你的想法被他人言中:否认它。
不交出其签名的人,没留下其图像的人
当时不在场的人,没说过一句话的人
这种人该叫人如何领会!
抹去那些痕迹!
若你打算死去,注意
别让人给立墓碑,以免泄露你长眠之地
别让墓碑上明白无误的文字控诉你
别让墓碑上的死期泄露你被定罪的年份
再说一次:
抹去那些痕迹!
(这是人们告诉我的内容)
阿诺尔德·茨威格(Arnold Zweig)曾提及过,这一组诗在过去几年中有了新的意义。他认为,这组诗描画了这位流亡者[布莱希特]在陌生国度里所经历和了解的城市。这固然没错。但人们不能忘了:这个为受剥削阶级而战的斗士在自己的国家里也是位流亡者。对于这位明智的共产主义者而言,他在魏玛共和国从事政治工作的最后五年便意味着一种隐秘的流亡。布莱希特曾体验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流亡。这或许是他创作这组诗的首要动机。这种隐秘的流亡曾经是真正流亡的先锋;它同时也是非法性的先锋。
抹去那些痕迹!
——这是一条针对非法者的规章。
若发现你的想法被他人言中:否认它。
——这是一条源自1928年的针对知识分子的诡异规章,同时也在明白无误地针对非法者。
若你打算死去,注意
别让人给立墓碑,以免泄露你长眠之地
——单单只看这条规章,它或许已过时了;希特勒及其随从已经为非法者省掉了这种操心的必要。
在这部读本中,城市表现为展示存在的现场,表现为阶级斗争的发生现场。这其中的第一点呈现了一种无政府的混乱视角,该视角将这组诗与《家用祈祷书》关联起来。而其中的第二点则呈现了一种革命的视角,这指向此后的《三个士兵》(”Drei Soldaten“)。在以上各种情况下都不变的是:城市是战场。人们根本无法设想在面对自然风景的魅力时,有哪种人会比受过战争训练的观察者还要迟钝。人们无法设想,在面对城市风景时——不论是其房屋建筑群,还是其快得让人窒息的人际交往流和贸易流通速度,抑或其娱乐工业——会有人比布莱希特还要冷漠无情。布莱希特这组诗对这些城市景观表现出了一种冷漠无情,而对城市人独特的反应方式则极为敏感,这两者在这组诗中紧密结合,构成了它与此前所有大城市诗歌的区别。瓦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陶醉于茫茫人流;而布莱希特却丝毫没有谈及这些人群。波德莱尔(Baudelaire)看穿了巴黎的羸弱衰败;而在巴黎人身上,他则只看到了他们自愿被打上的这种衰败的印记。魏尔哈伦(Verhaeren)试图将城市神圣化。在格奥尔格·海姆(Georg Heym)看来,各个城市中充满了威胁到它们自身存在的种种灾难性先兆。
避开城市人不谈,这一度是优秀的大城市诗歌的特征。当城市人进入这些城市诗歌的视野——比如,在德默(Dehmel)的诗歌中——时,诗中附带的那些小市民式的幻想便会对诗歌的艺术成就产生灾难性影响。关于城市中的人,布莱希特或许是首位有些话要讲的优秀诗人。
评《城市居民读本》中的第三首诗
我们不想走出你的房屋
我们不想拆除灶炉
我们想把锅放上灶炉。
可以留下的是锅、灶炉和房屋
而你则应如炊烟般消失于天穹
没人会将你挽留拉住。
我们将会离开,若你想向我们求助
我们将会扯下帽子遮住脸,若你的妻子啼哭
可如果他们要来把你带走,我们会把你指出
然后说:这便是他,准确无误。
我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们没有什么更好的事物
可我们却不再想要把你留住。
在你还没有离开之前
让我们把窗户遮住,好让明天不再出现
我们允许城市改变
却不许你变。
石头我们可以努力劝服
但你我们却要杀戮
你没必要存活。
不论我们得相信何种谎言:
都决不允许你曾存在过。
(我们这样与父辈们言说)
这首诗描述了一种态度,(在1938年的大屠杀之前)人们便是用这种态度将犹太人逐出德国的。人们并没有一见到犹太人便立刻把他们杀死。面对他们时,人们所采取的更多的是以下方法:
我们不想拆除灶炉
我们想把锅放上灶炉。
可以留下的是锅、灶炉和房屋
而你则应如炊烟般消失于天穹。
布莱希特的诗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颇有启发意义。它精准地表明了,国家社会主义为什么需要排犹运动,因为它需要把后者当成一种戏仿(Parodie)。为了对付犹太人,统治者们人为地培养出了一种态度,而在被压迫阶级的眼中,这或许是他们面对统治者时自然而然应采取的态度。希特勒想要用对待大剥削者时理应采取的方式来对待犹太人。而用这种方式对待犹太人却并非真正具有严肃性,因为用这种方式对待犹太人,这其实意味着对一个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处事方法的扭曲。正因如此,这场游戏中才需要施虐**(Sadismus)的参与。对于戏仿而言,施虐**不可或缺,而这种戏仿的目的在于,让一个历史性的模板——对剥削者的剥削——成为嘲讽的对象。
评《城市居民读本》中的第九首诗
在不同的时代从不同的方面
对一个男人提出的四个要求
这里有你的一处住所
这里有存放你随身物的地方
你可按品位把家具重新摆放
说吧,你需要什么
钥匙在那儿
在这里留下吧。
那里有一个陋室给我们大家
你有一个房间还带了张床榻
你可以一块儿在庭院里劳作
你有一个专属的餐碟
在我们这儿留下吧。
这里是你的床铺
寝具还非常干净
只有一个男人在上面睡过。
如果你有洁癖
请在那边的大木桶里把你的锡勺冲洗
然后它便会干净如新
放心地留在我们这儿吧。
这就是房间
你快一点儿,或者你也可以待在这里
过个夜,可这要收取额外开支。
我不会打扰你
我也没有疾病。
你会得到很好的照管,不论在此处还是别的地儿。
所以说你能够待在这里。
如前面所述,《城市居民读本》就非法性和流亡给读者上了最为生动的一课。这第九首诗关乎一个社会进程,非法者及流亡者与那些默默忍受剥削的人一样,都必须历经这一过程。这首诗只用了寥寥几笔,便形象地说明了,大城市中的贫困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将关注点重新拉回了该组诗中的第一首诗歌上。
“在不同的时代从不同的方面对一个男人提出的四个请求”当中,每一个请求都告诉了我们这个男人所处的经济状况。他变得日益贫穷。给他提供住所的人们道出了这一点,他们许给他留下自己痕迹的权利越来越少。第一次,他们还考虑到了他所带的随身物品。而在第二处,他们却只谈到了一个专属的盘子,并且这也不太可能是他自己带来的。至于暂住者所拥有的劳动力,住所的提供者也并不缺乏(“你可以一块儿在庭院里劳作”)。出现在第三个地方的人可能是个失业者。关于他的私人生活方面,诗中仅通过一个锡质勺子的冲洗而做了象征性的描画。第四个要求是由一个妓女向她的一个顾客提出的,很显然,这个顾客很穷。这里也丝毫未谈及长时间的停留。这是个顶多能留宿一夜的处所,并且人们最好避免去谈这个被搭话者所能留下的痕迹。——在这第九首诗的读者眼前,此前第一首诗中“请把痕迹抹去”这一规章得到了补充,即这总好过让别人把你的痕迹抹去。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四个要求都包含了一种友善的漠不关心。所提的要求尽管生硬,但却仍体现出了人们的友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种种社会境况是些让人感到陌生的事物,它们是从外部去针对人、与人为敌的。社会境况对某个人的评判是通过该人的邻人以友善态度而传达的,这种友善态度表明,这些邻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与这些境况团结一心的。并非只有被搭话者看似被迫接受了他所听到的话;那些向此人搭话的人,他们也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接受了社会现实。他们被人认定为不人道、非人性的,但这却并不能剥夺他们发自内心的友善态度。这既可使人感到希望的存在,也可能使人感到绝望。诗人对此并未进行明确的表态和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