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作为国学大师,其在文学史、古文论、史学、校雠学诸方面的贡献是人所周知的了。但他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笔者1992年有幸与程先生相识后,承蒙他看重,惠赠我多册他的著作。其中,《被开拓的新世界》一书后面附有《闲堂诗存》,当时粗略地翻读,不胜惊喜,全是精美绝伦的旧体诗作。于是放弃当初只是粗略浏览的想法,干脆从头到尾细细地品赏一遍,真个是含英咀华,余香满口,情致遄飞,**气回肠。程先生治古典文学,能写古诗并不出奇,我只是赞叹其好。让我意外的是,程先生还会写新诗,程先生寄我的一叠书中还有陆耀东教授编的《沈祖棻程千帆新诗集》。
程先生的新诗也是很够味的,请看这首《绣枕》:
扔在床角是黯然的绣枕——
前朝的史迹。黯然的,可不是
还是那古旧又新鲜的恋情?
橙色的花枝,每一枝有一枝
故事;五月里南方的窗户下,
是谁?沉思的手指绣着沉思:
“可不知道他爱什么样的花?”
才教怪!季候一般地转着车轮,
忘不了却是那睡莲的长夏。
三月二十七日
(原载《诗帆》一卷一期,1934年9月1日出版)[1]
此诗写于1934年,可能是首爱情诗,但与一般的爱情诗又有着分明的不同。诗思是跳跃的,由“绣枕”到“前朝的史迹”,又到“古旧而新鲜的爱情”。此句有着深邃的内涵,沉甸甸的,色调有些黯然。一种怅然若失之情油然而生。下句转到“花枝”,色调转为“橙色”,就是另一种境界、另一种韵味了。接着,诗思又转向遥远的“南方”,而且是撩人情思的“五月”,那诗味又有些不同。“是谁?”“爱什么样的花?”两句相连,隽永别致。一个热恋中少女的形象清晰地托出。结尾两句陡转,原来是一个白日梦,可爱的白日梦!
程先生的新诗颇有些现代派的意味,注重色调转换、意境组合,不那么好懂,但大体意思与情感脉搏却又能让你清晰地扪得。他的新诗大多情感深沉,意境宏阔,格调苍古,尤其是那些反映时事,抒发爱国情感的诗篇。在这些诗中,《五千年》可谓代表作。仅开头几句就足以显示此诗卓异不凡:
你怎么这样不珍重,珍重
自己,让一番风雨毁去了,
五千年的美丽:这五千年!
五千年的黑发,黑眼珠,
那层陈老的香味,智慧,
聪明,曾经惭愧过南欧
葡萄里的女人那灿烂。
你应该换上时装,你是该![2]
这首诗显然是讴歌中华民族灿烂悠久的历史文化的,但也为近百年的衰颓而痛心,急切地希望祖国富强。爱之切、愤之切、忧之切融合在一起,它类似闻一多的《死水》,但要含蓄深沉,也更注重诗的形式美锤炼。
当然,程先生的诗也不都是深沉的,也有一些写得清新活泼,特别是爱情诗。像《二月》就让人读来很轻松。诗的第一节:
半年不是短呢!
惟有二月是二十八天。
在春水平堤时节,河里
不应当有一张小白帆吗?
是的,春水中应该有一张美丽的小白帆。那小白帆寄寓着诗纯洁的情感,对于爱的向往,对于家的渴望,不是吗?诗的第二节、第三节就逐步将主旨层层烘托出:
画梁是燕子的家,
粉墙是萝蔓的家,
河水才是小白帆的家:
无从窥见的是室家之好。
从此我不惋惜于往日,
但有煎心的驰逐:
当二月还没有来,
我已经厌弃了正月。
淡淡的忧伤,却又分明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与浪漫,此种情调似是不像学问精深整日沉浸在故纸堆中的老夫子做的,像是浪漫诗人徐志摩的手笔,当然,写作此诗的程千帆也还年轻,不过20来岁。也许是文体的缘故,差不多同样年纪的他,写起旧体诗来,就分明“格高韵胜”,别有一种风味了。如他的《萧萧》和《世味》:
萧萧落木添疏雨,
冉冉徂年送积阴。
蛇足真成失卮酒,
蝇头何计破书**。
烽边故国劳吟望,
梦后新愁负夙心。
青鬓总怜供换世,
更谁陈迹与追寻。
——《萧萧》
醒来何计了悲欢,
短梦依依到晓残。
万事乘除总天意,
百年歌哭付谁看?
坐惊烽燧愁来日,
渐恶情怀有至难。
还伴杵钟参世味,
可怜长夜总慢慢。
——《世味》
这两首诗都写于20世纪40年代初,抗日战争正处于相持阶段。诗人对国事、人生的感慨和忧伤熔铸在精致的诗句中。《萧萧》中“蛇足真成失卮酒,蝇头何计破书**”,寄慨遥深,耐人寻味,而对仗之工稳、意境之新奇堪与喜好“点铁成金”的黄庭坚的名联相媲美。《世味》中“万事乘除总天意,百年歌哭付谁看”又别是一番风味。此联极为潇洒,似写意,大笔泼墨,而又工巧自然。其诗中的哲理、情韵猛然叩击读者的审美心灵,读者之心禁不住要随之低昂。
诗学方面,程千帆崇尚的是《诗经》的传统,大约是20世纪90年代末还是21世纪初,他曾专门从南京给笔者寄来一条幅,写的就是“思无邪”三字,这不是笔者向先生索取的,收到此幅珍品时,笔者在想,先生不会在夸耀自己的书法。先生虽然书法甚佳,但不以书法名世。我思谋,他当时给我寄此件,肯定是想传递某种信息。他知道,我在治中国古典美学史,1998年,我的《中国古典美学史》出版时,他还应我之请,题写过书名。他向我寄赠“思无邪”三字,是不是希望我更多地注意一下《诗经》的美学传统呢?我想也许是的。我的初版本《中国古典美学史》并没有给《诗经》设专章,而在出第二版时,我就增写了《诗经》与中国古典美学的专章。
读程千帆先生的旧体诗能明显地读出《诗经》的美学传统,这种传统是什么呢?忧国忧民。程千帆的旧体诗不管写于哪个年代均有这样一种特色。也正因为他主要继承的是《诗经》的美学传统,因而,他对杜甫的诗特别重视,不仅为杜甫写了诸多研究性的文章,而且他自己的创作就明显地具有杜诗的风味,不仅像杜诗那样寄慨遥深,而且也像杜诗那样精于诗律。
程先生的旧体诗好些是写给他的妻子沈祖棻女士的。这些诗情真意切,厚重而又动人。如:“伤别伤春幼妇词,灯前红袖写乌丝。巴渝唱遍吴娘曲,应记阿婆初嫁时。”“歌云酒雾趁飞光,理鬓薰衣语笑香。看碧转朱朱转碧,女孙今已解扶床。”
只要对程、沈二先生的身世稍有了解,此诗的意蕴当不难理解。程、沈二先生是一对学者夫妻、诗人夫妻,也是一对患难夫妻。在程先生被错划为右派直到改正奉命退休长达十八年的岁月里,是沈先生独力担负起这个八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因为当时的程先生被强制在湖北沙洋放牛。程先生对沈先生自然是感激不尽,他的这两首诗就是在读到沈先生感喟岁月流逝人老才尽的诗作之后写的,这两首诗是他们患难夫妻四十年的记录。诗中伤别伤春的伤感、初做嫁娘的喜感、夫妻恩爱的悦感以及看到女孙健康成长的欣感融为一体。辞藻的华丽、情感的绵邈不让李商隐,而格调的沉郁顿挫又类杜甫。
程千帆出生于湖南宁乡一个诗人世家。其曾祖父、伯祖父、叔祖父、父亲均是诗人,均有诗集行世。先生幼承家学,打下坚实的古文底子。20世纪30年代负笈南京,又得黄侃、胡小石、商承祚、胡翔冬、汪辟疆、吴梅等诸多国学大师的指点,此种转益多师,使得先生学问日趋长进,诗艺亦得到提高。当时南京亦有一批与程千帆年龄相仿的青年诗人,他们兴趣相投,成立了土星笔会,并创办了新诗刊物——《诗帆》。无疑,这样一个环境,对程千帆来说如鱼得水,自然是大展才华的时候了。程千帆的新诗大多写于此时。
这里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先生的夫人沈祖棻女士。这位出生于苏州德清雅望之家的才女,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女词人、女诗人,她的总冠名为《涉江词》的词作,20世纪40年代就在师友中传播,极享盛誉。章士钊先生赞曰“词流又见步清真”,朱光潜先生亦说“易安而后见斯人”。1994年,程先生在沈先生去世十七年之后将沈先生全部诗词编辑成册,仍名为《涉江词》,在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程先生曾送笔者一册,并托人试问可否写一书评。小子何幸,能受先生重托,于是,认真写了一文《沈祖棻涉江词的美学特色》,初稿为15000字。程先生没有想到我将书评写成这样的长文,十分高兴。询问此文何刊发表为好。我说,还是《文学评论》吧,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先生应有一个地位。于是,我将此文寄给了《文学评论》的敏泽先生,敏泽先生也十分赏识沈祖棻的词作,于是,拙作遂得以登《文学评论》之大雅之堂。
程千帆先生也写词,但量不多,他似乎更擅长写诗,而且主要是旧体诗,主要是七律。词长于抒情,诗长于言志,词总体气质似近于阴柔,而诗则近于阳刚。程千帆、沈祖棻伉俪一个善诗,一个善词,这种配合也堪称天作之合。
原载《文论报》1998年2月12日,收入此书略有修改。
[1] 《沈祖棻程千帆新诗集》,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页。
[2] 《沈祖棻程千帆新诗集》,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