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闻色:音乐时光机

彼特拉克的巴赫——安德拉什·席夫,钢琴上的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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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拉什·席夫钢琴独奏音乐会

时间:2011年2月27日

地点:北京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谢幕:六次

上座率:80%

曲目:J.S.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二卷1曲—12曲;贝多芬钢琴奏鸣曲No.31 & 32(Op.110 & 111)

加演曲目:两首(舒伯特)

北京,雪后初融,安德拉什·席夫第一次为中国内地的听众奉上佳音。2月27日夜,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位大师。这场重量级音乐会的预告甚至早在半年前就已放出,听众翘首企盼,上海和广州的乐迷甚至专程前来聆赏。

珠联璧合“新约—旧约全书”

席夫此次独奏音乐会的曲目挑选颇有讲究,上半场是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二卷的1曲—12曲,下半场是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Op.110和Op.111。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被称作钢琴文献中的“旧约圣经”,而贝多芬钢琴奏鸣曲被誉为钢琴曲中的“新约圣经”。这一上、下半场的曲目设计,对应了“钢琴《圣经》”上、下两阙的合璧,颇具匠心。中年的席夫(58岁)越来越显示出他的深思熟虑和整体设计,这在整场演出中也处处有所体现。

席夫在DECCA灌录的那套著名的巴赫《平均律》,一直是榜中的经典,许多人对他演奏巴赫的印象也大多来自那套唱片,并且停留在那个时代(其时席夫不到40岁)。而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则代表了席夫最近十年的心得。作为一个支持“本真演绎”和“古乐”的死硬派,事实上,这场音乐会我是冲着贝多芬的两部晚期钢琴奏鸣曲去的。尽管席夫的巴赫享有广泛的赞誉,但因为既不是古乐版本,也并非本真演绎,所以,本没放在心上,但现场的听音感受彻底颠覆了我的预设倾向。

巴洛克:“本真”还是“现代”?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本真演绎与现代演绎的争战一度水深火热,各霸一方,各不相让。本真演绎背后是严谨的学术研究与历史还原,而所谓“现代演绎”并非是单一的表现风格,而是一种旨在进行所谓“美学诠释”(而不是拘泥于学术和古乐器)的每一个时代的“当代演绎”的演变史,它具有广泛的音响形态和高度的包容性。我无意在本篇展开关于这一争执的论述,重点是:事实上,在最近10年,“本真演绎”和“现代演绎”正在互相借鉴,“本真演绎”越来越关注美学表现和可听性,而“现代演绎”则不断用学术基础充实自己,并越来越多地借鉴和吸收“本真”的养分。席夫便是后一种类型的代表,这正是我在27日当晚听到的。他已经不是那个90年代初灌录《平均律》唱片时的席夫,已经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此前席夫给人的印象似乎永远是触键干净,技术全面,音响平衡,中规中矩,万无一失,却永远缺乏**。他似乎是那种“全家乐”电视剧,老少皆宜。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演绎的曲目都是那些精致、结构工整的作品。在演绎史(Performing History)尚未展开、对“巴洛克演绎”了无概念的时代,人们误以为巴洛克音乐应当与古典主义(或者类似的)风格采用相同或相似的处理方式,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巴赫总被演奏得像是节拍器(均匀速度),并且缺乏**,而且装饰音被处理得非常草率——虽然巴洛克装饰音的处理非常自由,但那种自由是“自由替换”,而不是“自由删减”(某种程度上讲,巴洛克作曲家甚至希望演奏者“自由添加”装饰音)——因此,一切都与人们以前的印象刚好相反,巴洛克演绎要求相当程度的“自由速度”,要求精致繁复的装饰音处理,以及富于**的演绎。

保守还是前卫?

总的来说,席夫对于巴赫的演绎仍然是缺乏“**”的,对比他下半场演奏的贝多芬即知:他在其中挥洒的深沉的热情与礼赞般的唱颂,展现了他情绪饱满的一面,但这一态势在他演奏的巴赫中寻觅不见——固然有他自身风格局限的原因(因为他演奏的贝多芬中的**也是较为含蓄的,在激烈程度上似乎也“不过如此”),有他美学表现的偏好的因素,但很重要的原因应当是他对于巴洛克音乐演绎的理解上的保守倾向,他没有积极靠近巴洛克音乐对于“**”演绎的内在要求。他的音乐似乎永远是那么平衡、匀称、四平八稳、乐而不**、哀而不伤。根本上讲,他的触键方式与他的美学观念合二为一。

然而,他的演奏也包含着“前卫”的一面,表现在他较为灵活的速度把握、考究的装饰音演奏,偶尔闪现(但极富效果)的戏剧性表现及不可胜数的细节处理上。相比他早些时候演奏的巴赫,现在的席夫,其速度的动态把握和自由变化,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这无疑是受时代风向和本真研究的影响,当然,相对于本真学派中那些激进分子来说,他的自由速度显然属于“折中主义”,但就音乐表现来说,仍然不时带给人兴奋的感受。

在第八曲升D小调前奏曲结尾前,他作了一个明显的渐慢,富于创意的是,(细听之下)双手渐慢的速率不完全一致。“左右手不同步”是弹奏浪漫主义时期作品时才可能出现的处理(非必要),完全是一种“美学诠释”,这是足够令任何最夸张的本真演绎者妒忌的创意和表现尺度,他的两个声部演奏介于“同步”和“不同步”之间,目的在于,在紧张的“密接和应”段落后、尾声之前,将张力戏剧性地——却又稳妥地释放干净(难度极大!)——事实上,在第五曲D大调前奏曲中,他的“不同步”更为明显,更为可疑地游移在同步与不同步的边缘,这次的目的是为了更清晰地勾勒低音线条(同时低音线条有力度上的加强,证实了这一意图),道理很简单,就像在合唱排练中,速度和节奏“错误”的队员总是很容易被发现。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不同步,是声部与声部之间、线条与线条之间的不同步,而浪漫主义时期作品中的不同步,通常是两手之间的不同步,是(右手)旋律与(左手)织体之间的不同步。

他的装饰音处理也非常细致与讲究,以当晚的《平均律》第十二曲F小调前奏曲为例,第一乐段反复时,席夫按“自由添加”的习惯,在时值允许的情况下,(于重音位置)填入了足够数量的装饰音,而且每一组相邻动机之间、成对的模进(乐节)之间,他都刻意选择对比性的、不同的装饰音,他让我们相信他仍然秉承着“对比是音乐的首要法则”这一要义,并且洞悉巴洛克装饰音规则的每一个细节。

**的演绎,大部分时候我们难觅其宗,但偶尔也有惊人的闪现。在第十曲E小调赋格,他强化了短小动机的划分和对置处理,特别是结束前的“自由尾声”部分(其实可以看作短小的华彩段),其动态的速度把握——特别是富于戏剧性的处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只能说,这一刻,他似若灵魂附体,神光乍现!

诗意与贵胄

抛开学术争执,抛开本真演绎的门第之见,在纯粹的音乐表现层面,他无疑属于我们的时代最值得骄傲的唯美派音乐家。他仿佛是天生的“勾勒线条”的大师(其实仰仗的是老辣的笔触),他机敏而不露痕迹地让每个声部都显现出来——即使是次要声部,或是四声部中深深埋藏的次中音声部……当晚使用的是贝森朵夫,音色相对来说较为黯淡,对于想要突出多声部的演奏家来说,本占不到什么便宜,但席夫的每个音符都带有难以名状的穿透力(表面平淡下的奇险,体现深厚的触键功力),每个声部都清晰可辨!

他靠的是触键、控制和智慧(参见前述的“不同步”问题)。他永远不会像古尔德那样在原本没有的地方生硬地制造“碎音风格”(Style brisé)式的处理。他在拨云见日,声部操作左右逢源的情况下,却仍然保持着自始至终的音响平衡。听听第八曲升D小调赋格的“密接和应”段的演奏,在那样极度困难的段落,他始终如履平地般地保持着清晰与均衡,屡屡化险为夷,似乎永远游刃有余。

他有着精细的设计和隐藏不露的“整体观念”,他将12首平均律按两个一组(同音名大小调)作结合(不间断演奏),构成了更大的结构单元。甚至后半场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也演变成大、小调成对的设计:降A大调(Op.110)—C小调(Op.111),中间不间断演奏。他是富于思辨的诗人,他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深思熟虑与天赋灵性的完美结合。当晚的曲目:12首平均律和两首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这14首作品,恰若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每一行对应一首作品——好吧,这是我的想象)。他永远不会以险取胜,也从不追求炫技,他赋予每个线条如歌的“演唱”;每一处动机划分、呼吸、分句都极为细致,装饰音处理考究却不显雕琢……他的音乐显示出的是深厚的修养与高贵的气质,他是在钢琴上歌唱的彼特拉克。

返场曲,听众与乐迷

六次谢幕!厚道的席夫带来了两首返场曲,舒伯特的降G大调即兴曲(Op.90,D.899之三)与降B大调即兴曲(Op.142,D.935之三)。当晚的上座率有80%,也许与预想中的爆满场面尚有距离,但听众的“含金量”非常高,基本都是资深乐迷与席夫的“铁杆粉丝”。从场内静穆的气氛便能感受到这点,掌声的响起在大部分时刻都恰到好处(只是偶有闪失),非常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