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博物馆,放在巴黎,显然散焦在众多优秀的博物馆的光芒之外。去布鲁塞尔,看完了比利时国王和王后的宫殿和博物馆,布鲁塞尔的乐器博物馆应该在旅游目的地指南的前列。同样在纽约,无论对行程多么紧张的旅行者来说,大都会博物馆也必不可缺(当然,一进博物馆就腿软者除外),里面的乐器馆藏至少也都会走马观花看一看。
我不得不为巴黎音乐博物馆鸣不平。这里的馆藏实在丰富,专业性实在突出,系统而有条理,珍贵的展品比比皆是,质量和数量都远远超越纽约,在世界音乐领域不及布鲁塞尔,但西方音乐部分却无疑傲视群雄。然而行走的人们,饱览了卢浮宫、奥赛博物馆、蓬皮杜中心、毕加索博物馆、罗丹博物馆、凡尔赛宫等名胜之后,即使感兴趣的人也筋疲力尽,或又该上路了。
音乐博物馆位于维莱特(La Villette)的音乐城。从市中心坐地铁过去也就十几二十分钟,这个区域内汇集了展览馆、科学工业展览馆、剧场等文化设施,顶级院校巴黎高等音乐和舞蹈学院也在这个区域。博物馆过去仅对音乐类的学生免费开放,但2008年6月以来,受法国文化部的新政策之惠,对所有公众免费开放。
第一个展厅主题是意大利巴洛克。各种艺术门类都是互相印证,互相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共鸣。文艺复兴带给了意大利不朽的绘画、建筑,也给意大利的乐器烙上了鲜明的印记。看这些古老的羽管键琴盖板上的绘画,看琉特琴琴颈上的工笔山水,那些精雕细刻,和它们所奏的音乐本身也是一致的。
这里的馆藏丰富。有两件非常古老的乐器我一直在寻找,可惜纽约和布鲁塞尔都没有能看到。一件是巨型琉特琴(Archilute),一件是双竖琴(Double Harp),在这里都得以幸运地一睹真容。双竖琴后面再谈,这里先讲巨型琉特琴的故事。琉特琴家族成员广泛,并且古老。1600年左右意大利的琉特琴就已经非常发达,小的如曼陀铃、大的如巨型琉特琴,是非常贵族的乐器,也就是说当年的男女老幼无不以会弹琉特琴为荣,好比今天争先恐后把孩子送去学钢琴一样。当时的音乐以通奏低音为根本,一件琉特琴作为伴奏,或独唱或重唱,都是贵族文人雅士们的必修课或业余艺术生活的一部分。巨型琉特琴增加了长的低音琴弦,扩大了共鸣箱,是非常优秀的伴奏乐器。蒙特威尔第在《奥菲欧》中就大量使用了巨型琉特琴。
第二个展厅则分配给了凡尔赛的音乐。1674年,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大理石宫殿中庭,上演了吕利的歌剧《阿尔采斯特》。如今这里正在整修,中庭搭满了脚手架,大革命后的七月王朝中又修建了两座宫殿,路易十四的宫殿被狗尾续貂了一把。所幸后世的学者根据历史上的图画,复制出了当时的模型—于是在此,我们能看到三百多年前法国宫廷里是如何上演歌剧的。宫殿的中庭就是舞台,前方是乐池。舞台中央是一个喷泉。
构成乐队的重要通奏低音乐器,就是羽管键琴。这里陈列了许多意大利、弗兰德斯和法国的羽管键琴,其中双层键盘的羽管键琴是法国人的独创,有机械构造能使得在下一层键盘上演奏时,上一层键盘也连带按下,制造出更加丰富、纤细的泛音。与此同时,西班牙音乐里的吉他盛行,许多吉他都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曼陀林的体积比吉他要小,但弦更多。演奏起来难度要小很多,也更加容易随身携带,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少年情郎都拿着曼陀林去心爱的姑娘窗下弹奏歌咏。
第三个展厅主题是巴黎的沙龙和音乐会。当音乐生活的重心逐渐从凡尔赛转移到了巴黎,在当时最盛大的事件—无论对普通观众、贵族名流,还是作曲家、乐手等业内人士—都是歌剧院里的一举一动。进入18世纪,最重要的人物便是让-菲利普·拉莫。到了拉莫的时代,路易十四辉煌、金光灿灿的风格已经消退,更为“正常”的审美开始抬头,相对的朴素可以从18世纪的羽管键琴上看出来。
然而时代变了。一切都仿佛在为19世纪做准备。工业化也影响到了乐器。各种新颖的东西如雨后春笋一样诞生。18世纪的巴黎,有许多公开的音乐会活动。其中的明星、最受欢迎的乐器,有羽管键琴、新诞生的钢琴、竖琴、单簧管、吉他等。双竖琴是件有趣的乐器,和普通竖琴不同的地方,是它有两排琴弦,呈交错排列。普通的竖琴需要通过踏板来改变琴弦长度,从而演奏出半音阶。然而这架双竖琴由于采用双排琴弦,声音音色更为丰富多彩。
小提琴在这个时代也迅猛发展,意大利的制琴师们独领**,斯特拉迪瓦里琴这里公开展览的至少有六七把。
随后的展厅是浪漫主义主题。其实这应该和古典主义一起,如果沿着展览路线一直走下来,或者站在我的立场,从17、18世纪向后看,这个年代是非常有趣的。从字面上讲,音乐总是落后于其他艺术体裁,比如所谓的巴洛克音乐诞生要落后于洛可可绘画和建筑,所谓浪漫主义的音乐在时间上更要落后文学上的狂飙突进。但倘若将名字抛弃在一边,单从时间序列上来看各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它们之间并没有如名字所表达出来的时间差。
最后一个展厅仿佛代表了一个愚蠢的时代。有人问,为什么“现代艺术”充满了不和谐、扭曲、变态和狰狞。那么答案呢,看看所处的时代就明白了。有人问,为什么现代的东西那么简洁,那么“一根筋”,同样看看所产生的时代就明白了。
陈丹青说,纯艺术这个词产生的很晚,绘画、雕塑、音乐、建筑等最早具有极其鲜明并实用的功能,后来才变成所谓“纯艺术”的。我不太赞成他的观点。他的定义将艺术的实用性和纯粹性对立起来;可是意大利的贵族阶层们在他们的学会里面“坐而论道”,自娱自乐,探讨古希腊的艺术,钻研和振兴戏剧、文学、音乐之时,仿佛也没有太多的“实用性”存在吧—但我承认在陈老师擅长的绘画领域,古代的确画东西出来都是“有用”的,为教堂、为贵族等等。
回到我们的题目中来。展厅里还有一件庞大的乐器,这件超大型低音提琴只比普通低音提琴低一个三度,但音量要庞大很多,因此万国博览会(就是建造埃菲尔铁塔那届)时,特意展出了这件全世界仅此一件的庞然大物。人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演奏它,因此需要用脚踏板控制机械装置来拨动琴弦。
然而一切逃脱不了轮回的命运。远古的人类敲击石头、聆听流水、响雷等一切无序的声音。慢慢建立了规则,规则渐渐丰富,规则变化,复调音乐在最辉煌的时代过去后,凋零了。一切光辉的时代,都难逃凋零的命运。就如此时此刻,我的音箱中流淌出来的是吉尧姆·布孜尼亚克的经文歌—适合深夜、适合静心,却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补记:布鲁塞尔著名的乐器博物馆虽然在西方音乐的深度上不及巴黎的博物馆,但在世界音乐方面,收藏可谓世界第一。里面可以找到许多中国的古代乐器,还有相当详细的西藏庙堂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