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匹羞涩的狼

黑夜里的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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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的第一个早春,正遭受所谓“大学才子”们的攻击和非议的乡下人威廉·莎士比亚,坐在戏院低矮潮湿的阁楼上,满怀激愤地书写他的第一部悲剧作品—那时他并不知道,希腊的光辉正在大西洋的孤岛上空闪烁,正是他的这部作品开启了人类历史上又一个悲剧艺术的时代。春天来了,可来自挪威高山的寒风还在吹着,泰晤士河上消融的冰块漂浮着,撞击着。

昏夜下一个少女的影子,像水面上飘落的百合花一样映入他的眼帘。

有谁能比她更适合作为美的化身?

丹麦的黑夜像泰晤士河边的黑夜一样黑,黑暗和无知总是世界的统领。然而这黑暗和昏庸诞生的女儿,却是比女神更美、比大地更具魔力的尤物—不是因为她的妖腴,而是因为她的自然,不是因为她的放纵,而是因为她的宽容。她是最美的,纯洁得就像天上的星星,黑夜里的小萤火,泰晤士的黑水上耀眼的冰。

王子从光亮中走来,威登堡的光亮灼伤了他的眼,他成了黑夜中的盲者。贼子坐上了王位,淑女与其狼狈为奸,谎言穿着最华丽的衣裳,杀机挂着最和善的笑容,暗夜中正好寻欢作乐、笙歌一片。这个年轻人怎么能不疯?他要以疯狂来暂避风暴,舔舐创伤,以恶毒的言辞抗拒周身的寒冷,支持自己那脆弱的神经。

哦,奥菲丽娅,风雨如晦中不幸盛开的花朵!以她那不朽的光明和柔情,绽放了她伟大的牺牲。来吧,你们的剑,你们那挂着俗不可耐的笑容和关怀的针刺;还有你,我的爱人,你的痴爱和恶语,你的无端冤屈和嘲讽,你这最无情的风暴,让我无法躲避的骤雨。还有,你那盲目的、软弱得可恨的剑!它刺向了昏聩,但昏聩却是我的父亲。

郊外的小河很清,河边的野花灿烂地开着,谣曲就在水上**漾,这儿是我的家。它安详、洁净,没人来打搅。人们说我疯了,其实是世界整个疯了,我只有这样睡去,心里才会安宁。要知道,爱人,我只有为你而死,因为我爱你;我不能不为你而死,因为我恨你。

再见了,我的父亲,我的王子,我的爱和甜蜜的谣曲。

嚯,威廉,你流泪了吗?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孩子。你陷入了无边的沉思—两百七十年前的沉思。现在,十七岁的黄头发的阿瑟·兰波来到塞纳河上,他诵读着你的悲剧,须发一夜皆白,他对着波涛汹涌的河水呼喊,孩子啊,我的孩子—

啊,苍白的奥菲丽娅,你美如瑞雪

是的,孩子,你在汹涌的河中葬身!

……奥菲丽娅,诗歌的恋人,黑夜里的百合,天上的星辰。诗人的泪水托浮你,不朽的光明与柔情—他们称你为孩子。

你让少年变成了父亲,变成了沧桑的老者。因为他们目击了美是怎样在刹那间消失,爱是怎样眼睁睁化为乌有,人间如何变成了地狱,杀向刽子手的剑是怎样鬼使神差地砍向自己。他们不能不老,成为永恒黑夜里的说话人。就像你,不死的精魂,水波上的花容。他对着每一条河流呼喊:与真理和诗歌同在的可怜的少女啊,白色的幽灵,几百年了,你还在黑色的长河中穿行!

那鞠躬的芦苇,叹息的睡莲,那被你的小曲引向甜梦的鸟巢和星。一切都还是按那最初的样子,你被大地和天空、草木和鱼虫共同守护着。你看见小兰波在岸边啜泣,他哭得像个孩子,却絮语着像个老人。他捡拾着你袖边遗落的花朵,记下你通灵的歌谣,把它们谱成华彩的诗句。

而那时,一位年长的东方诗人也在奋笔疾书,画下另一个夭折的少女,她的纯洁、美丽和逼人的傲骨。她哼着葬花的谣曲,远离笙歌和人群,掩埋着花朵和春的尸骸,用泪水和青春之血谱写她那祭悼生命的华章哀辞。她是来自清水的少女,与碧波和落英同在的少女,活在诗歌和梦幻里的少女,在东方的夜幕里独自抽泣。

奥菲丽娅,还有黛色的女儿,一千年来,是你们在一直引领着诗人上升……

1998年3月,济南舜耕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