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了,可是这样的故事对中国人来讲却仍然是现实和鲜活的,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自己的身上。这是永远难以解答的困惑。
和通常的年轻人一样,两个西部的青年,威廉和杰克,带着他们年轻的雄心和一腔热血,从荒凉的西部田园来到纽约。来到躁动的、颤抖着的都市,来到这座集地狱与天堂、拯救者与魔鬼的城市,以图实现他们成功的梦想。
他们首先要与城市决斗:或者被城市俘获,或者把城市踩在脚底。这是一场无法说清的搏杀,要想成为胜者,首先要适应它,被它接受,而这被接受的过程是否就是失去自我的过程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四年后,两个人相约来到了一家餐馆,威廉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有钱的营销商,他刻意节制而又掩饰不住自豪地点着那些昂贵的菜肴,漫不经心故作不介意地应付着杰克的轻蔑与挑战。选择了绘画—艺术的杰克看起来精神充实,但囊中却显然有些羞涩,看来注定要由威廉买单了。可杰克却不买账,他用尖刻而犀利的口吻讥刺着被纽约“俘虏”的威廉,两个人你来我往,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角逐。
你已经完了,杰克说。可是威廉却显出了成功者的沉着和有钱人的大度,他毫不介意若无其事地叫着名贵的法国软干酪,一点也不与杰克计较。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杰克和威廉没有分出胜负,威廉走了,杰克在夜里失眠了,他收到了他所爱慕的女孩子从西部发来的催他回去的电报,大意是说,如果回来,即答应嫁给你。但他犹豫了十分钟却回答“暂不回去”。他似乎无法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刻,离开这座在他看来肮脏和污染了威廉的城市。他还要一直待下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故事到此也就结束了,这是美国20世纪的小说家欧·亨利的一个短篇《决斗》的梗概,原作当然要精彩得多,我的复述已经尽失了原作的魅力。不过,启示可以同样是丰富的。这是什么样的决斗呢?简单地概括可以说是艺术与金钱、物质与精神之间的较量。但这样说又未免流于简单,我想也许有许多个层次:首先是两个青年人与城市之间的“决斗”,是被城市俘虏呢还是战胜它?这似乎很抽象,很难判断,很难说清究竟是适应了它呢还是被俘获,是被污染了呢还是已将它“征服”,这再一次证明了一个真理,即所有的道理—包括真理—都是被解释出来的。适应和被污染之间,拒绝和失败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可以作明确判断的界限?这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式的结论就可以服人的。其次便是两个人—一个商人和一个艺术家之间的“决斗”,谁是胜利者?似乎也说不清。这又是一个“解释学”的问题,一个拥有着“物质”,一个占据着“精神”,拥有物质的人似乎俗不可耐,但却可以实实在在地买单,而占据精神的似乎很有些居高临下,却免不了心虚刻薄,骄傲得不那么理直气壮。看来谁说话,谁气更盛,谁就掌握了“解释权”,胜利就属于谁了。最后每个人与自己内心的决斗,谁能够更自信地说,自己已然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胜利者?恐怕也没有。皈依艺术的人试图用自己精神上的富有,来面对自己物质上的困窘,但他夜里的失眠却无疑暴露了内心的矛盾,他的尖刻和挖苦也分明可以看出他精神上的脆弱。而拥有金钱的人也不能不在雄心万丈地拍出他的美元的时候,感到有一丝铜臭的自卑—只要他还不是一个十足的市侩的话。他何以要这样在朋友面前显露自己的优势呢?这难道不也是内心虚弱的表现吗?
看来这注定是一场没有胜者的搏斗。这真是太有戏剧性了,即便是人物退了场,概念也会一直争论下去,而且永远没有答案。我想这应该是人类几千年以来一直在进行着的一场决斗,只要欲望和人性存在下去,两者的决斗就不会有结果。
你当然可以用一种东西来否定另一种。比如可以夸大精神的力量,这看起来会显得高尚,而且在个别情况下也的确可以做这样的判断,但是从普遍的哲学意义上,这样的判断却与无限夸大物质的力量同样是可笑的,艺术的价值判断和哲学的价值判断有时并不是一回事。在这篇小说中,欧·亨利显然不是在作一种道德和艺术意义上的传统判断,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失之简单了。之所以作这样的分析,是因为还有一个场景佐证,在小说的开头,作家用了不少的笔墨来叙述一个看起来过分遥远的情景,奥林波斯山上的众神喝着美酒琼浆,在无忧的春睡之后慵懒地看着下界的人类,看到他们像蚂蚁一样来回搬运着,蝇营着,感到好笑和不可思议,他们这样忙碌究竟有什么意义吗?
欧·亨利为什么会做了这样一个开头,这很有意思。他显然是给人类提供了另一个参照,因为人类的一切劳作乃至蝇营,是基于他们自己的一个价值准则,他们假定出一些高不可及的东西,令他们自己去纷争,由此来决出胜利者,分发荣耀和好处,满足贪欲和虚荣。然而这一切在高居在奥林波斯山巅上的众神看来,却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根本无需给出判断,在他们比照下,一切都不过是徒劳。这就是哲学了,我们的作家所要真正展示的“决斗”,实际是在这里—人与神,永远不会平等的、对人类自己来说也根本没有意义的决斗,在这场决斗中,人永远不会成为胜利者,因为当他们决定要做任何决斗的时候,都已经注定了是一场悲剧。
这真是应了这样一句话:上帝本来不会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神本来无所谓胜利,人类一决斗,神就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