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桃花不是我的,那影子不是我的
那锄头不是我的,那忧伤……
……不是我的
读到这样的句子,我立刻想起了多年前听到的一首民歌,那是我从一位善唱的诗人口中听到的,大意是“千里的草原是人家的,成群的牛羊是人家的,肥沃的田地是人家的,漂亮的姑娘是人家的……”歌声婉转,旋律凄楚,叫人闻之难忘。它和这首《心碎》,仿佛是一支曲子的两个版本,表达的意思神似极了。
我无法不谈到她,因为她和这世界的关系,仿佛与那首民歌里的人—那个一百年前草原上的牧羊人,那个赶着财主家的羊群,唱着悲哀的歌的年轻人—是一样的。这摇曳多姿的世界,这世界上一切的花开花落悲欢离合,仿佛都与她没有关系。因为据说她是患上了一种叫作“脑瘫”的疾病,是一个脑瘫儿的后遗症患者。
但她几乎成为2014年岁末最为流行的名字,“余秀华”三个字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热词”,与她有关,“诗歌”和“脑瘫”也都成为使用频率特别高的两个词语,还有一句叫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更是如同一条被从水里捞起的鱼,欢蹦乱跳又几近脱水而死。
“脑瘫”,我查阅了一下百度,给出的答案是:“小儿脑性瘫痪,又称小儿大脑性瘫痪,俗称脑瘫。是指从出生后一个月内脑发育尚未成熟阶段,由于非进行性脑损伤所致的以姿势各运动功能障碍为主的综合征。是小儿时期常见的中枢神经障碍综合征,病变部位在脑,累及四肢,常伴有智力缺陷、癫痫、行为异常、精神障碍及视、听觉、语言障碍等症状……”我当然未曾见到余秀华本人,不知道她身体方面的症状究竟若何,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心智应属正常。所谓“常伴有智力缺陷……”在她这儿并不适用,而且,她还是一个情感和感性异常丰富的人—她的爱情诗写得非常饱满而且感人,这可以是一个证明。
我这里当然无法、也无须摘录更多她的诗句,我只是想说,在这早已是无主题变奏的时代,文学中居然又罕见地出现了公共性的话题—去岁末,这个“摇摇晃晃”艰难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三十多年的女性,在默默写作了多年之后,终于被冠以“脑瘫诗人”的记号,以一首叫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走红于这个突然发热的世界。在各种媒体的热炒之下,她的诗集迅速出版,且一天之内据说销售愈万册,创造了几乎是新诗诞生以来诗歌卖点的唯一奇迹。在媒体轰动之余,数家官方机构还联合召开了关于她的诗歌与草根写作的研讨会,余秀华一下成为妇孺皆知的名人。
我无法简单地用好与坏、正面或负面来判断这一事件。包括对于余秀华本人,大约也有同样的难题。或许她艰辛贫寒的农家生活会因此得到意想不到改善,然而她本来平静的思考和写作,或许同时已**然无存。平心而论,我宁愿这样一个农妇的生活在物质上会有些许改善,但假如她再也不能安静而独立地写作,抑或即使写也渐渐失去了本色—那种与他人的写作有鲜明区别的痛感与质感—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损失。因为古来文章憎命达,皆因诗穷而后工,这个逻辑恐很难有人逾越。但愿她是能够经得起“作名人”考验的人,是经得起媒体热捧和公众关注的诗人。
我认真阅读了余秀华的部分作品,印象可以说是相当专业,有饱满而控制得很好的意绪与情感,有充满质感与疼痛的语言与形象,笔法与修辞也相当老到,富有表现力,称的上是一个成熟的诗人。之所以没有更早得到关注,是因为她还没有被大众媒介“符号化”,它的生存背景与内心苦痛还没有被更多人了解。而“脑瘫”的说法,加上她“农民”与“女性”的身份,再加上她诗歌中某一点奇异的“性想象”……这样诸般因素之后,便不一样了,她的诗歌具有了不胫而走的性质,有了非同寻常的消费价值。
而这对于她来说究竟是一种帮助还是矮化,却很难判断。首先这要取决于公众的理解力与诗歌观,同时更重要的,还要看她本人的价值立场与精神定力。假如都能处理得好,或许就是一种帮助了;但如果公众只是将之当作即时刷新的新闻噱头,那么对于诗人来说,便是一种搅扰和伤害了。
这当然就涉及了另一个更为宽阔的问题,一个自世纪之交以来一直争议不断的,如何看待“底层”或者“草根”群体的“写作伦理”的问题。说到底,此问题之所以存在广泛的歧义,是因为涉及了写作者的身份与文本的关系、公共伦理与写作伦理的关系、社会意义与美感价值的关系等问题的不同认识。要想辨析清楚,谈何容易。但这里既然提出了问题,免不了就要费一点笔墨,稍作一点讨论和辨析。
先说身份问题。中国诗歌传统中,诗历来分为两类,如冯梦龙《序山歌》中所说,“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风和雅,是诗歌的两个大类;自然写作者也就有了两个身份—“文人”“人民”。文人当然也是人民,但由于他们写作的专业性和个人性,就常被看作是一个单独的群体了。文人写作通常体现了写作的专业性与难度,也体现了更鲜明的个人性格与襟怀,情感与意绪,风格也通常是比较典雅或高级的。“人民”这里更多是指一般民众、底层的或草根的,“沉默的大多数”的部分,既然是“沉默”的,自然是沉默的,无须写作的。但人民有时候也会兴之所至地“写”一点,《诗经》中大部分的作品—至少是《国风》中的大部分,从风格和口吻看,是属于民歌的。民歌的作者当然是无名的草根族。所以冯梦龙说,“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可见民歌的根本属性是在于“真”。
现代以来民歌其实一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虽然我们口口声声说“贴近群众、贴近现实”,但人民一旦写作,就会感到惊诧,就会受不了。近来媒体的大呼小叫,提出各种看似煞有介事的问题,其实都说明了对于人民之写作的不习惯。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民歌看似大行其道,其实也不曾存在,《红旗歌谣》是民歌吗?是不是大家都很清楚。很多情况下不过是文人和政治合谋,假代了“人民”的口吻去写的,人民最终还是沉默的。
余秀华的作品体现了一个底层的,也是常态的书写者的本色。她书写了自己卑微清贫然而又充满遐想的日常生活,书写了疾病带来的苦痛与悲伤,书写了一个女性和所有女性内心必有的丰富与浪漫。当她书写这一切的时候,没有矫饰,没有刻意将自己的身份特殊化,甚至也没有过多的自怨自艾、自哀自怜,一切都显得真切朴素、自然而然。她甚至时常有因“忘我”而“忘情”的境地,她也不会总是记住自己身体的不便。也可以说,她所表达的爱情与一个通常的女性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一样是纤细而敏感、丰富而强烈的:“这个下午,晴朗。植物比孤独繁茂/花裙子在风里**漾,一朵荷花有水的清愁……”“蝴蝶无法把我们带到海边了,你的爱情如一朵浪花/越接近越危险。”
危险的是她。我依旧把门迎着月色打开
如同打开一个墓穴
这是她的一首《我所拥有的》之中的句子。如果没人说她是一个“脑瘫”患者,谁会从中读出任何疾病的信息呢,她就是一个常态的诗人,一个常态的女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个甚至有些优秀的抒情诗人。这样的写作者难道还需要额外有一个什么身份吗?从这个角度上说,我既认同她是一个特殊的、作为农妇或身带病残的写作者,同时又不愿意用“底层”或“草根写作”的符号,更不愿用“脑瘫诗人”的标签来装裹她,来提升或矮化她的写作。
其次是伦理问题。这个问题讨论了十年了,十年前,我最早参与了讨论底层写作的伦理问题,受到过表扬,也荣受过转述和批判。我的基本想法,是要分为两个问题来看,一是作为“公共伦理”或者社会话题,底层写作确应值得我们大呼小叫,因为人民实在是太苦了—现在当然要好得多,十年前,中国的矿难数字比全世界的总和还要多,类似“富士康十五跳”那样的事情也才过去五六年,地方政府对这件事至今有没有调查和说法,谁也不清楚。这种情况下,沉默的大多数还有办法沉默吗?他们等不得了,本来轻易不会写作却终于写作了;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文学”本身已经算不得一回事了,比起社会公共伦理来,比起人民的生命、生存来,文学算什么呢?别计较人家写的怎么样,你写得好,写得美,高级和专业,能够给人民一个公平吗,能解决一点点生存的问题吗?在那种情况下,作为一个有一点社会伦理关怀的写作者,就应该让所有的问题退居其次。
然而另一方面,写作终究也还是个“文学问题”。我们仍然会寻找底层写作中那些更感人的、写得更好的作品,郑小琼就是这样被发现和被重视的。余秀华之所以被专业的批评家和诗人们重视,也是因为她写的相对要好些。自然,将她与狄金森比,与许多经典化程度很高的诗人比是没有必要的,至少目前没有必要;但与一般的诗人比,与我们对于一个写作者基本的期许比,她写得还是很出色的,有感染力,有基本的专业性,这就足够了。甚至从重要性上,我还会觉得她与一个专业性更好的诗人的作品比起来,也许要“重要”一些,我必须在年选中多多地选入她的作品,因为与一切写作相比,她是更有可能成为“这个时代的痕迹”的诗人。
还有美学问题。这个问题更复杂,只能简略谈及。在今天,它首先表现为一个共性特征,即“泛反讽性”—这是我的一个命名。泛反讽,首先是说“反讽的广泛存在”,这是一个普遍的原则,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中,文学场中,传播情境中,郑重地“端着架子”抒情或者叙事,常常是不合时宜的。如果写得太“紧”和太雅,便显得活力不够。相反,如果加入一点诙谐与幽默,加入一点反讽因素,情况会大为改善。其次,泛反讽的意思是它“暗自存在”,或隐或显,并不那么明显,有一点点元素在,不易觉察,但仔细体味它是有的。余秀华的诗就是如此,我体会到了她作品中固有的悲怆与孤单,固有的坚韧与意志,同时又欣赏她适度的诙谐与颠覆性。当我读到她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时候,觉得这是修辞上一个相当妙的用法,没什么不妥之处。在有的人看来,或许会认为有“粗鄙”之嫌,要改成“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爱你”才好。但这样一来,意思虽然没有变,但却不再是同一首诗了,其中所承载的敏感的时代性的文化信息就被剔除了。很显然,在这个语言呈现出剧烈动**与裂变的时代,**比含蓄要来的直接,力要比美更为重要,但这**和力反而更显示出沉着和淡定—这是一个写作的秘密,一个美学的辩证法。
关于身份的验证、生命处境的见证性的问题,还有另外的认识角度,即我们也当然可以用生存的艰辛与痛苦,去见证性地理解余秀华们的诗,为她“摇晃的世界”和艰难的生存而悲悯和感动,也为她也拥有那么好的爱情而百感交集。这也同样符合我所“猜测”过的“上帝的诗学”。假如上帝也读诗,他一定是知人论世的,一定是将诗歌与人一起来考量的,一定会给予更多的公正与体恤,而不是教条主义的理解。
因为他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