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学导论

5.感情的悲观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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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悲观主义同样应受批判。它把快乐或幸福看作至善,认为人生并不能得到它,因而人生不是善。但是,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快乐。我们已经指出过:快乐或幸福是实现一个更高目的的手段,是目的的一部分。不过,在此且让我们撇开这一点来考察另一点,即认为人生的痛苦比快乐要多。它有两种途径来证明自己的真理性,一是根据经验,说人间是一个泪谷,给我们一个归纳的证据;二是从一个先验的基础出发,证明人生没有可能幸福,人类的性质和宇宙本身这样安排使得幸福成为不可能。

(1)那么我问,真有这样的证据吗?悲观主义者喜欢告诉我们人生苦大于乐,痛苦过剩而快乐不足。但实际上不可能做出这种计算。参照你个人的经验,你能说这个痛苦比那个快乐要大一些吗?你能把你在一天或一个小时中所经验的快乐痛苦分别相加,然后比较这两个结果吗?同样,你能计算你一生的痛苦和快乐,说你的痛苦超过快乐吗?如果你对最熟悉的自己尚且做不到这点,你怎么可能为别人、为整个人类计算,说他们受的痛苦大于快乐呢?你又怎么能说某个人所实现的快乐小于另一个人所遭受的痛苦呢?

(2)伟大的德国悲观主义者叔本华企图从人的意志的性质,演绎证明人生的痛苦大于欢乐。生命是由盲目的欲望构成的,它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我欲望一件东西而又得不到它时,我是痛苦的,当我得到它的一刹那,我感到满足,然后我又欲望另一件东西,在未得到它之前又感到痛苦。我绝不会有持久的满足,我不断地渴望我没占有的东西,渴望每一朵鲜花。“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在欲望和满足之间摆动。希望按其本性来说是使人痛苦的,希望的实现很快就使我们厌倦。目标只是一个幻影。占有赶开一个欲望,欲望又以新的形式出现;即使不这样,空虚、无聊、苦闷也会像欲望一样折磨我们。”[4]我日复一日地希望较好的东西,但它们决不会到来,只是一个幻影让位于另一个幻影。我不断地渴望和期待,直到死神来怜悯我,把我拢入它的翼下。每过一天我们都离坟墓这个最可怕的目标近了一步。当塔赤斯登(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小丑)这样说时,他是对的:

现在是十点钟,他说:

世界过得真快,

刚才还是九点

马上又要到十一点,

我们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熟透,

然后又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老死,

这里头看来大有文章。

我们就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在恶浪中挣扎着我们的身子希望得救,但最后仍不免要被吞没。[5]叔本华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只是一场不断争取生存的斗争,而结局是必然失败。”[6]“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那一直威胁我们的死神的抗议,我们一次次地抗争,但死神最后必定胜利,因为我们生来就属于他,他只是在吞噬我们之前把我们玩弄一会儿而已。不管怎样,我们竭尽所能地拼命想延长我们的生命,就像我们尽可能地想把肥皂泡吹得大一些,保持得久一些一样,虽然我们十分确切地知道肥皂泡最终必定破裂。”[7]这个思想也表示在威廉·德拉蒙德的一首旧诗里:

这个看来如此美好的生命

不过像空气中漂着的一个气泡——

出于小孩子一时的消遣。

人如此地执着于它,

尽可能地使它绵延,

有时,似乎完全靠自己的力量,

它在高空中悠悠地飞翔,

显示出金子般的虹彩。

可是,这只是因为它是那样的轻盈,

轻盈得过了那华丽的辰光它就不再出观,

它的辉煌只是一刹那,

它的追求只是一场梦幻。

说人生无意义的人提出的另一个证据是:幸福纯粹是一种否定性质的东西,它只有通过欲望的满足才能实现,可是随着欲望的满足,快乐连同欲望本身就一起停止了,因此欲望的满足或幸福只不过意味着解脱痛苦而已。[8]叔本华说:“我们感受痛苦而非安宁,我们感受烦恼而非无忧,我们感受畏惧而非安全。当我们饥渴时,我们渴望着食物和水,但一旦得到食物和水,我们却只感到些许的快乐,吞咽一完快乐也就停止了。一旦欢乐离开我们,我们就痛感失去了它们,可是那纠缠了我们好久的痛苦却不会直接失落,只不过我们不会有意识地在思考中记忆它们而已。由于只有痛苦和需求能够确实地被感受到,所以我们可以称它们为肯定性质的东西,相反,幸福只是否定性质的东西。因此,我们欣赏人生的三大幸事(健康、青春、自由)并不是在我们占有它们的时候,而是在我们失去它的时候,因为它们也是否定性质的东西。在不幸福的日子已经代替幸福的日子以后,我们才第一次认识到它们。”[9]伏尔泰也表现了同样的思想:“幸福只是一个梦,悲哀才是真。80年来我一直体验着这个真理。遗下的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把自己交给命运。就像苍蝇生来就被蜘蛛吃掉一样,人的心也要被悲哀咬啮。”[10]

我们不禁要反问,所有这些不是过分夸大其词了吗?悲观主义所描绘的这幅画面能够真实地代表生活吗?我们对叔本华关于人的意志的描述,说那是宠坏的孩子的意志不是比说那是健全人的意志更为合适吗?当然,人生不免有失望,我们确实在不断地欲求,不断地希望,一直到死。但是欲求和希望并不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相反,没有欲求、希望、努力和期待,那人生还有什么价值?没有斗争和偶然的失望,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人生就是行动、斗争和发展,因而不可能有什么固定不变的目标,人生的欲望和追求绝不会停止不动。我们不能想象我们会达到某一点就不再前进了,不能想象在那样一种绝对休息的消极状态里我们会得到幸福。如果人生不是这样构成的话,那它就不是生命而是死亡了。只有每日都赢得自由和生命的人,才有资格自由地活着。

悲观主义者的主要苦恼,就在于他把一种持久的、稳固的幸福状态作为至善,他把生命当作达到至善的一个手段。但生命无论如何都不是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是一个为自己的缘故而被欲望被珍视的东西。人生不像一次铁路上的旅行,是为了达到某一预定目的地的手段,而是像一次穿过美丽的森林的漫游,从漫游本身即可得到享受。我们享受着肌肉活动的快乐,享受着林荫小道、潺潺溪水、鸟鸣虫啼、花儿吐蕊、艳阳高照、密密浓阴,头上碧空如洗,脚下青苔欲滴的快乐。我们可能要攀登山丘,并付出汗水和劳累;我们可能要穿越荆棘,不慎撕破了皮肉。我们的嘴唇可能因干渴而焦裂,我们的空腹可能因饥饿而痛苦,一路上我们可能有许多小小的失望和烦恼,但是这次漫游,整个来说并不是失望和空虚。人生也是这样,人生有它的光明和阴影,有它的欢乐和悲哀,有它的胜利和失败。

安静吧,心灵,请不要再烦恼,

在乌云的后面依然有艳阳高照。

你的命运和大家的命运一样,

虽然有风雨,有阴郁的日子,

但也有鲜花在不时地开放。

阳光和风雨对于成长都是需要的,痛苦是一个惩戒者,对于性格的发展往往比快乐更有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只有经过痛苦和失败才能形成坚强的性格。直到你在生活中受到过沉重的打击,直到你的心灵里掺进了铁的成分,你才会在人生的战场上成为一个能干的战士。“快乐来自战胜逆境。”

至于说到幸福的否定性质,这个理论是一个心理学的错误。快乐也像痛苦一样是真实的、肯定的,确实,甚至没有痛苦也可以被感觉为一种快乐。

(3)悲观主义者还企图根据知识的性质和发展从遗传学上证明人生的痛苦超过快乐[11],他相信传道士所讲的:“智慧越多苦恼越多,他在增加知识的同时增加着痛苦。”我们知道得愈多,我们就会成为愈加不幸的人。文明意味着需要和欲望的成倍增长,新的需要意味着新的痛苦和新的失望。而且,理性会“瞻前顾后,担心那虚无之物”。蒙昧的动物只注意现在而不管过去和将来,既无后悔之苦又无死亡之忧,所以,无知倒是福气。而人则会重温过去的痛苦,担心那曾经折磨过他的痛苦再次出现,而且还会预想将来的不幸。对未来痛苦的畏惧往往比现实的痛苦还要使人难挨,对死亡的恐怖是最大的痛苦。还有,如詹姆斯教授所说,人除了一个肉体的自我,还有一个观念的自我和一个社会的自我,他的名誉声望,他的形象驻在别人的心中。社会越复杂,我们对别人的依赖性越强,损害观念自我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我们可以同肉体的损害相比较,设想一下不得志、单相思、自尊心受伤害等思想上的痛苦有多大。最后,随着理性的成长,同情心也扩大了,我们不仅感受自己的痛苦,而且也因别人的痛苦而悲哀。我们得死1000次。[12]

这些思想里无疑有许多真理,但作为一种完整的悲观主义哲学却是片面的。诚然,当生命展开时,遭受痛苦的可能性增加了,感受痛苦的面也扩大了,但从另一方面看,快乐在范围和强度上也会增长。诚然,文明创造了新的需要,但也创造了满足这些需要的新的手段。新的需要意味着新的活动,新的活动意味着新的快乐。诚然,我们预想将来的痛苦,但也会期待将来的快乐,我们不也是在提前享受它们吗?在此,希望难道不是一件欢乐的事情吗?难道不是一件幸事而非灾祸吗?人会害怕未来,但也会憧憬未来。人难道不是倾向于给未来描上理想的色彩,总是期望着更好的事情吗?我看人确有这种倾向。

人们心中的希望不绝如缕。

当我们回顾以往时,我们不是也倾向于忘掉我们所经受的苦难而回味我们所享受的快乐吗?我们的悲哀在回顾中会冲淡,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我们把这些悲哀和失望看作磨炼,看作达到更高目的的阶梯。至于观念的我也是这样:当我们被忘却、被贬低、被轻视、被厌恶的时候,我们感到痛苦,但当我们被热爱、被尊敬、被欢迎的时候,我们又感到快乐。虽然我们分担别人的痛苦,可是我们也分享别人的快乐。此外,受到别人的同情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在我们悲痛的时候,有什么能比看到友谊的同情的泪眼更使人宽慰呢?同时,又有什么快乐能比得上和我们所爱的人共享幸福的那种快乐呢?

所以,如果说理性的成长使我们的痛苦增加的话,它也使我们的快乐增加,但比例如何呢?乐观主义者认为快乐更多,而悲观主义则认为痛苦更多,我们不可能从统计上证明哪个正确,但我怀着一种健全的常识相信乐观主义是对的。如果生物学的这个观点——快乐伴随着有益的行动,痛苦伴随着有害的行动——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断定一种健全的适应环境的生活,能够产生较多的快乐,因而正像在这世界上,正常的健全的生物在数量上超过反常的生物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快乐也会超过痛苦。我们也可以指出这个事实,即如果快乐伴随有益行动,痛苦伴随有害行动,那么感到快乐的生物会保存下来,其他的则会灭亡。这样,一个人完整地生活着的事实就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是幸福的,因为如果他从生活中没有得到较痛苦相比更多的快乐,就说明他有被淘汰的危险了。世界属于那些能够适应它和欣赏它的人。

即使痛苦真的超过快乐,也不能证明绝对的悲观主义正确,也许这个世界是一个深深的泪谷,但这是必然的吗?也许这个世界上充满痛苦和失望,但这不是正说明它的条件需要改变吗?如果悲观主义者把他花在悲哀和嗟叹上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改造不幸条件的工作上,他很可能就会转变成一个乐观主义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