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可以不弘毅——追忆何兹全先生

忆何兹全先生夫妇的几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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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驰

惊闻何先生故世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与这对老夫妇交往中的往事都渐渐浮上心来。何先生的学问,自有其著作在,见仁见智,往昔评论者即不在少数。他的经历与生平大事,近来的回忆文章也涉及颇多,与其锦上添花,莫如拾遗补阙,因而想写写与这对老夫妇交往中一些记忆深刻的小事。

我最初认识何兹全先生是在1978年,当时正准备参加魏晋南北朝史专业的研究生考试,他是最早在专业方面给予我指导的专家。当我研究生毕业时,何先生是我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任,见证了我从史学门外汉踏入研究之门的过程。到我参与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的工作后,又曾代表学会去看望他这位年高德劭的学会顾问,可谓是公私兼顾。30几年间,与何先生的来往不很多,但零星加起来亦不算少,有几件事印象很深,至今仍历历在目。

1966年我初中毕业,正逢“**”,后在上山下乡大潮中到山西插队,1975年返京分到街道医院工作。1977年高考时觉得自己年龄已大,未报名参加。1978年开始招收研究生,看到不限学历,遂有些心动,因原来读《纲鉴易知录》时颇喜读江左风流一段,就选择魏晋南北朝这个乱世作为专业方向。报名后回到单位(当时我在厂桥医院西四口腔门诊部学习),同事们问起我所报考的专业,我正解释时,同事王美插嘴说:“我的姨父也是研究历史的,在北师大。”当听到何先生名字时,我很高兴,因我刚刚在研究生招生目录上看到何先生也是这一专业的导师,故对王美提出有些问题想向何先生当面请教。王美打电话后回来讲,姨父本来不想见,但看她面子答应见,可是只能回答问题,不能谈有关考试的事。我想王美可能未讲清,以至何先生误会我是报考他的学生,故有此顾虑,就让她再去电话,说明我报考的是社科院历史所。据说何先生知道我不是报考北师大的,就讲随时欢迎我们去。

次日下班后,王美陪我一起骑车到师大何先生的寓所。我将自己读书中遇到的一些问题记在纸上,拿出来逐一向何先生请教。尽管是初次拜谒这一领域的权威,但感觉是面对一个宽容和蔼的长辈,并不觉得拘束,遂将自己对当时历史研究中某些提法的疑虑和想法也一并说了出来。那次谈了哪些问题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印象最深的是在我告辞时,何先生貌似随意地对郭老师说:从他提的这些问题看,我觉得够个研究生的水平了。

当时我以初中毕业的学历去考研究生,在周围颇引起一些非议,因只是业余爱好,与历史界素无接触,自己其实心中也没有底。作为这一领域的权威和同样招收学生的导师,何先生这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是对我这种非分之举的一种肯定,坚定了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信心。

1986年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在烟台召开第二届年会,何先生与老伴一同与会。开会时围在何先生身边说话的人很多,我未凑上去。那天上午到蓬莱参观,我吃完早饭下楼,路过何先生的房间,看到门开着,就进去问候两位老人。当知道他们也去蓬莱时,我提议下去,边走边说,郭老师讲:“不用着急,他们会上来喊何先生的。”坐下说了会话,没人上来,但觉得楼道里已经安静下来,我们三人就下楼向停车场走去。

我们刚出楼门口,就见到傅克辉(王仲荦先生的学生,这次会议的会务都是王先生的几个学生操持)一脸轻松地走过来,笑着问:“何先生去哪里?”当得知我们去蓬莱时,傅克辉的笑容一下凝结在脸上(我只在外国小说中看到过类似的描写,此时方始体会出描写的传神),停了片刻才苦笑着说:“车已经走了。”何先生说:“坐哪辆车都没关系。”傅克辉一脸无奈地讲:“三辆车都走了,我刚刚送走的。”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提出可以用小车送何先生去,何先生问其他老先生是乘什么车去的(当时与会的还有几位70岁以上的老先生),知道他们都是乘坐大车去的,何先生就坚决拒绝乘坐小车。傅克辉再三解释这是会议包租的车辆,即使不用也要付钱,但何先生态度十分坚决,他也无可奈何。最后两位老人则表示不去蓬莱,只到附近转转,傅克辉还要忙着安排后面的日程,不能陪同,只好再三嘱托我千万注意安全。

我没有去过蓬莱,听说不去,自然有些失望,但想能陪老两口在海边转转,也是难得的机会。可刚出宾馆门口,郭老师就问我是否有公交车到蓬莱,原来他们还是打算去,但又不愿特殊,故想自己乘车去。看地图在离宾馆不远处即有一个车站,可到蓬莱。我们走到那里,等了半天,才被路人告知此车已经停运,必须到市里长途车站才有到蓬莱的车。我们从长途车站乘车到达蓬莱时,已近中午,恰逢会议的大队人马已经从景点返回到车旁,准备返回。看到何先生,纷纷上前打招呼,且颇感诧异。

陈琳国等三位弟子赶快上前认错,讲他们起晚了,被人叫起,匆忙上车,未看到先生,还以为在另一辆车上,直到下车后方始知道把先生和师母给丢了。大家知道事情原委后都说要等何先生看完后一起走,何先生自然是不愿耽误大家的时间,争执半天,最后达成协议,两辆车坐满人先走,留一辆等何先生看完后一起返回。那三位弟子加上几位年轻的同行陪我们上山,但何先生终究不愿让那么多的人久等,未走到一半,就说从这里已经能看到上面了,不要再向上走了,咱们返回吧!大家拗不过老两口,在那里照了两张合影,就原路返回了。

我觉得难得来一趟,半途而返未免太过遗憾,且老两口随大队回去,自不用我担心,就申请不随他们上车,自己看过后坐长途车回去。郭老师表示不放心,我再三保证一定注意安全,才得到他们的同意。当我乘车回到宾馆时,天色已晚,大多数人都吃完饭从餐厅出来,我赶快找到郭老师报到,她讲:“你回来我就放心了,要不就得让他们去找了。”

2001年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在大同召开第七届年会,何先生夫妇也参加了,而且年已九旬的何先生还兴致勃勃地随大家到云冈石窟参观。行前,郭老师讲某某靠不住,怕他东张西望而撂下何先生,要我陪护在何先生身边。因我已经到过云冈多次,当即表示肯定会一直陪着。参观到中途,郭老师要上洗手间,讲:“老头,在这等我。”何先生就原地不动地等候。当时是暑假期间,下午阳光正足,老先生恰站在石窟前,正是摄影的好地点,不断有人上前要求与他合影,何先生是来者不拒,一时间堪与石佛媲美,成为一道不变的背景。六七拨人过后,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何先生请到荫凉处长椅上坐下。待郭老师回来后,我就讲:“再不把何先生请过来,在那边就成为模特了。”大家都为之一笑。

或许最初是由郭老师所宠爱的外甥女带去他们家的缘故,感觉老两口待我有如子侄,很不见外。21世纪初,一次我刚进门,郭老师就问是怎么来的,当时我尚未买车,是乘地铁换公交车,故很坦然地讲是坐车,她接着很不高兴地说:“开车?”我说是坐公交车,她才回嗔作喜地说:“公交车好,我出去都是坐公交车。”顺便指责那些有车的弟子们,并拿出自己在潘家园购买的各式小东西来炫耀。当时从北师大到潘家园要换两次车,单程也要一个多小时,加上逛市场还要消耗大量体力,很难想象一个家境相当不错的80多岁的老人往返都乘坐公交车,这固然表明老人身体状况很好,但也体现出老人对此问题的执着,不禁让我回想起当时在烟台两位老人坚持不坐小车的一幕。后来我也买车了,每次去时,都很怕老人会旧话重提,幸好她未再涉及此类话题。

不过,我也曾有让郭老师不高兴的时候,我的一本书出版后,送去请何先生教正。郭老师拿起来一翻,就大不满意地说:“光请何先生教正,合着没我什么事。”我一听话茬儿不对,赶紧承认错误。过了些天,我又送了一本,这次只写郭老师名字,并说:“这次和他(指何先生)没什么关系。”郭老师打开书看了看,才点点头不说话,而何先生则一直宽厚地笑而不语。

一次下午办事后到何先生家,而说话的时间较长,郭老师一定要留我吃饭,饭很简单,可饭后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郭老师的一句话,“老头,洗碗”。我赶快站起来要去洗,但被郭老师拉住,讲你不熟,反而添乱。就见何先生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片刻水声响起,一会儿老先生回屋,大家接着说话。坦率说,我当时极为震惊,但事后再想,两位老人当时一直坚持未请保姆,那么分担家务事亦在情理之中,只是平常人们很难想象如此年高的史学权威也做这些琐事。

2006年春节,我到何先生家中拜年,开门的是何芳川先生,因与他不熟,故打过招呼后就进屋与何先生老两口说话。进屋时,听到厨房有响动,想来是何芳川的夫人在厨房忙着做饭。当时我心中还想这两代人团聚,虽人口不多,但也其乐融融。谁知年中就听到何芳川先生去世的噩耗,老年丧子是人生的最大不幸之一,而对这两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失去所挚爱的独子,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有很长一段时候没敢去看他们,因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后来通过张荣强知道老两口住院了,就抱了盆白色的蝴蝶兰送到医院,希望能给他们的住院生活增加点色彩与活力。找到他们所住的病房,从门口小窗看,屋内没人,就想先把花放进去。病房较大,分会客区与休息区,以布帘隔开。我将花放到会客区,听到休息区有轻微的鼾声,到帘子缝隙处看到里间两张病床并到一起,熟睡中的老两口各睡一床,但手却紧紧握在一起,当时心里颇为感动,想到的第一句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眼前这一幕不正是这句诗的现实版吗?而另一句则是聂绀弩《赠周婆》中的“五十年今超蜜月”,何先生夫妇结婚已有70年,岁月悠长,情感却历久弥深。当时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带相机,否则就可以将这感人的一刻记录下来。因那天还有事要办,在沙发上稍坐片刻,就轻轻退出,到走廊找到护士,告知蝴蝶兰的养法及喷壶的位置。遗憾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郭老师,却没有说一句话,以后再想听到她那痛快爽利的话语,已不可得。

人生一世,除少数人在关键时刻有过轰轰烈烈的事迹外,大多数人的生活主要是由日常小事构成的。但一个人的形象也正是在些点滴小事中变得丰满起来,希望我的这些回忆能有助于大家更好地了解这对老夫妇。

(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