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小说讲述的是在彼得堡学法律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家境贫寒而不得不放弃学业,谋杀了一个邪恶的做典当生意的老太婆,并误杀了老太婆的妹妹,一个善良虔诚的宗教徒。后来,他为杀人特别是为误杀老太婆的妹妹而备受内心的折磨,投案自首后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小说结束时暗示他将幡然悔悟,开始新的生活,用受苦受难来赎罪。
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俄国,旧的封建农奴制度迅速瓦解,新的资本主义势力以十分野蛮的方式急剧发展,普通民众不仅没有摆脱旧的封建势力的残酷剥削,反而因资本主义滋生的弊病而受到双重压迫。《罪与罚》以震撼人心的描写展现了彼得堡下层人民生活的可怕困境。在贫民窟里,居住着形形色色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居住在贫民公寓的顶楼,缴不起学费又无力付房租,由于衣衫褴褛,想当家庭教师也无人聘请,只好靠母亲的养老金和妹妹当家庭教师的薪金度日。小公务员马尔美拉托夫无端失业,一家人生计无着,长女索尼雅被迫出去出卖肉体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马尔美拉托夫整日借酒消愁,在一次醉酒后被马车碾过,横死街头。他的妻子半疯半傻并患了肺结核,带着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沿街乞讨,最后吐血而死。那些纯情少女或被逼为娼,靠出卖肉体养活家人;或变相卖身,嫁给中年绅士;或在街头被人灌醉,成为男子掌中玩物,满目尽是凄凉悲惨的景象。小说工笔描绘出彼得堡暗无天日、阴森可怖的贫民窟以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濒于绝境的苦难,从而强有力地说明这个贫困、混乱的社会正是滋生罪恶的温床。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他纯洁善良、富有同情心、头脑清醒、善于思考,但是,却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来”。当他得知妹妹为了帮助自己,决定嫁给讼棍卢仁时,心潮更是激**难平。不过,这种生计的艰难还不是他走向深渊的主要原因。现实的生存困境迫使他思考,使他发现了现实社会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和极端利己主义的人生哲学——只有那些毫无人性的家伙才能靠着卑鄙无耻的手段当上统治者。他根据现实的生存法则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种,即“凡人”和“超人”;“凡人”必须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超人”有权利从事各种犯罪行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屈从了他的理论并付诸实际行动,杀害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及其妹妹丽扎韦塔。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惊喜,反而带给他无止境的心理上的折磨,因为他从本质上并没有丧失人性。隐藏在他所有恐慌背后的是其基于人性对自己理论的怀疑,这又导致了他对自己的行为——杀死放高利贷者阿廖娜和丽扎韦塔——的怀疑。这些怀疑一经确认也就否定了自己。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深处无法泯灭的人性与其理性思维中的现实生存法则构成了内心矛盾的主要方面。他在犯罪前把自己跟资本主义社会的领袖联系在一起,犯罪后,他知道自己不是由那种材料造成的,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超人”,而是罪人。他之所以不能成为自己的统治者,并不是因为他太软弱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的天性。他最后之所以自首,是因为他——不是用理智,而是凭他的整个天性——不再相信他的残忍的理论。这里,人的心灵力量、人的良知终于突破了这种残忍的食人理论的重压,获得了胜利。在西伯利亚,拉斯柯尔尼科夫最后获得了新生。
索尼雅在《罪与罚》中是一个理想化的形象。她具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一个人必须具有的所有美德:信仰、忍耐、无私、奉献等。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次来到索尼雅的住处,只见她的房间像个棚子,形状极不规整,墙壁糊的纸已经发暗,肮脏不堪,屋里几乎没有家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18岁的女孩子,每天从早6点到晚8点都得到街上卖自己的肉体。她不仅白白地毁了自己的青春,而且连投河自尽的权利也没有:她必须活下去,否则卡杰琳娜的孩子们就得饿死。拉斯柯尔尼科夫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跪到索尼雅的脚下,对她说:“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膜拜。”索尼雅是人类苦难的象征。她自觉地为人类受苦,同时对人类怀着基督的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哲理小说。他的作品不仅深刻地揭露了尖锐的社会矛盾,而且也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思想冲突。作家把这些矛盾和冲突提到哲学的高度加以解释和进行艺术描写,使作品具有极大的思想容量。高度概括的社会哲学问题,包括作家为反对“虚无主义”所宣扬的基督顺从与忍耐的思想倾向,与情节融为一体构成了小说的基础,并决定了作品中人物形象体系和情节发展的走向。在《罪与罚》中,作者所提出的社会哲学问题体现在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理论”之中,这种“理论”又与这个人物的整个形象浑然一体:他的行为既出于他的生活境遇和性格气质,又符合他的“理论”主张。这注定了他的反叛是个人主义的和无政府主义的。另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把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理论”与革命民主派所谓的“虚无主义”联系起来,从而否定了革命暴力,鼓吹人不应该反抗,而应该靠着心灵和宗教信仰而生。索尼雅用基督的爱拯救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使他的灵魂获得新生,这一形象体现着作者关于宽恕、和解的理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体现着“哲理小说”的倾向,但绝不是一般的哲理小说。一般的哲理小说,如18世纪启蒙思想家的哲理小说,其基本特征是用小说的形式来表达哲学的理念,理念化所带来的僵硬严重伤害了小说的艺术品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是混沌复杂的“人”之“思想”在流淌而非清晰简单的哲学“理念”之“推演”在展开。作为混沌复杂的人的“思想”,随着生命境遇的不断展开,在与其他各种思想的争论所构成的“对话”中不断向着未知生成,无有穷期。显然,这种“思想”与其说是哲学,倒不如说更是生命本身。对理性极权主义或唯理论的质疑与否定,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更认同有机论而非机械论,更认同相对主义而非绝对论,更认同多元共生而非一元独大,更认同向着未知不断生成的“不确定性”而非“确定性”。这种思想取向不但厘清了其与18世纪启蒙哲学家的界限,更使其创造出了独特的“复调小说”。
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独白手法的运用极为成功。作者把主人公杀人前后的痛苦与复杂的心理搏斗大多放在他处于热病的状况下来描写,伴随着这种病态在小说中的周期性发作,这种独白就真实地展露出高智商者所特有的意识分裂。作者有时还借用第三者来映衬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揭开他的心灵帷幕。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次到老太婆那里典当东西后,“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敲击”。他心事重重地来到一家小酒馆,此时在他身旁的桌边有一个大学生正在高谈阔论:“杀死那该死的老太婆,拿走她的钱,为的是往后利用她的钱来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这段话,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听后如沉雷轰顶,浑身打战,因为他“自己头脑里刚才也是有过这样的……完全一样的想法。”作者运用这种方法,一方面揭示了主人公隐秘的、其本人还不敢承认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再现了这种思想的社会基础。
在小说创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运用心理独白的手法,但又绝不限于一般的心里独白。在传统的独白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是作者打造的、体现着作者某种理念的定型化的人物(不管是“气质类型”还是“性格典型”),独白之后的心理或思想往往是封闭的、完成或定型了的,且在很大程度上乃作者思想的传声筒。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因为人物不再简单的是作家表达自己某种理念的工具性存在,而是自始至终地体现为与作家完全平等的思想的主体,因而其独白后面的思想也就不再是完成或封闭的,而是流动或趋向生成的;不再是清晰简单的,而是混沌复杂的。一句话,不再是纯粹的理念,而是厚重的生命本身。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善于安排故事情节,他的长篇小说情节曲折离奇,变幻莫测,紧张集中,波澜起伏,即使书中经常插入大段的哲学和宗教议论,也并不使人觉得枯燥沉闷。《罪与罚》的中心情节紧紧围绕着主人公犯罪以及犯罪后的内心矛盾展开。小说没有按时间顺序介绍主人公犯罪前的生活史以及他犯罪动机的形成过程,一开始就进入情节,简洁地描绘了主人公犯罪前两天发生的几件事,接着马上把他带到犯罪现场。这样,犯罪就成了全书情节的开端,而情节的结局是主人公投案自首,尾声则简单地介绍了他服苦役时生活和精神上的变化。犯罪以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不仅关系到他本人今后的命运,而且也关系到他所思考的重大“理论”问题如何解决,因此犯罪以后的内心斗争,他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惩罚”,则是全书的重点,占有很大的篇幅,体现着情节的展开和发展的**。这样,“惩罚”不单单是一系列外在事件发展的结果,而是主人公内心斗争的逻辑必然。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安排结构的大师,他的长篇小说规模宏伟、线索复杂、头绪繁多,但是布局严谨、结构缜密。《罪与罚》包括数条情节线索,但作为全书基础的社会哲学问题,把这些线索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些线索彼此之间内在联系紧密,但又各有各的使命,分别体现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理论”的某个方面或者不同的解决途径。马尔美拉陀夫一家的不幸,反映了人类的苦难,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痛苦思索的对象,使他觉得人生在世上只处于“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这是他的整套理论的出发点和现实依据。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相对立的索尼雅的线索,体现着他的“理论”问题的正面解决——对人类的爱、为人类而受苦和勇于自我牺牲。小说的中心情节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故事,直接体现着他的“超人”哲学及其破产的过程。而卢仁的线索则是主要情节的补充,从日常生活方面间接地体现了这种“理论”,表明拉斯柯尔尼科夫所向往的“超人”与那些为非作歹的恶徒,与那些在通行的道德范围之内不断犯罪的统治阶级代表人物毫无区别。卑鄙之徒卢仁是个生意人,在日常生活中实践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有权犯罪”思想。因此可以说,《罪与罚》讲的不是一项犯罪,而是若干起犯罪及其所受到的惩罚。拉斯柯尔尼科夫企图通过流血的途径成为人类命运的主宰者;索尼雅是卖**妇,也在犯罪,但她是在作自我牺牲,如果说她也有罪,那么她仅仅是对自己犯了罪,因此不该受到惩罚;卢仁不断犯罪,但他从不越过资产阶级法律所容许的范围,因此受不到惩罚。拉斯柯尔尼科夫与警察机关的周旋,不构成独立的情节线索,而跟他的自我斗争融为一体。
思考题:
1.谈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小人物”。
2.《地下室手记》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3.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
4.何谓“复调小说”?
5.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哲理倾向与一般哲理小说有何不同?
原典选读
《罪与罚》(节选)
(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一章
七
和上次一样,门又闪开了一条缝,又是两道尖利的猜疑的目光从黑暗里向他射来。这当儿,拉斯柯尔尼科夫惊慌失措了,差点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怕老太婆由于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惊慌失措起来,他也不希望他的神色引起她的猜疑,所以他拉住了门,尽力往自己一边拉,不让老太婆再把门关上。看到这个情形,老太婆并没有把门往自己一边拉回去,但也不放开门锁的把手,因而他差点儿把她连门带人拉到楼梯上来。因为她站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他就向她直奔过去。老太婆惊愕地往一边跳开了,想要说话,可是舌头仿佛不听使唤,圆睁着眼睛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他尽力用随便的口吻说起话来,可是声音却违背了他的意志,结结巴巴地发抖了。“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咱们最好到这边……有亮光的地方去……”他撇下她,未经邀请,就走进屋子里去了。老太婆连忙跟着他跑进去,她终于开口了:
“天哪!您要干什么啊?……您是谁?您有什么事?”
“您怎么啦,阿廖娜·伊凡诺夫娜……我是您的熟人呀……拉斯柯尔尼科夫……瞧,我带来了一件押品,我前两天谈起过的……”他把押品递给了她。
老太婆本想把押品看一下,但立刻凝神地看起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来。她聚精会神地、凶恶而怀疑地看着。一分钟过去了,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神好像是含讽带讥的,仿佛她已经猜度到了他的来意。他觉得心慌了,几乎害怕起来,如果她再一言不发,这么看他半分钟,他就会害怕得撇下她跑掉。
“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他突然也愤怒地说。“您肯抵押就拿去,如果不肯,我到别的地方去,我可没有工夫。”
他并没有想说这样的话,可是他突然这样说了出来。
老太婆醒悟过来了,客人的坚决语气显然鼓励了她。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她打量着押品,问。
“一只银烟盒嘛。上次我谈起过的。”
她伸过手来。
“您脸色为什么苍白得这样难看?您的两手在发抖!洗过澡吗,先生?”
“发热嘛,”他断断续续地说。“要是没有吃的,脸色自然难看……”他好容易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补充。他又觉得没有力气了。可是他回答得合情合理,老太婆就拿了押品。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又凝神地打量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边在手里掂着这件押品。
“一件东西……一只烟盒嘛……银制的……您看看吧。”
“这个东西好像不是银制的……你扎得这么结实。”
她向窗前亮处掉转身去,一个劲儿解着绳子。虽然屋子里很闷热,但全部窗子都关着。有一会工夫,她完全撇下了他,背对他站着。他解开外套的扣子,从环圈里拿出斧头,但还没有全拿出来,只用右手在外套里拿着。他两手发软了;他觉得他的双手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他生怕斧头会从手里掉下……他突然感到一阵昏晕。
“他为什么把它扎成这个样儿!”老太婆恼怒地叫起来,一边慢慢地朝他走来。
再不能错失时机啦。他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己地、几乎不用力气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他似乎没有力气了。可是他拿斧头一砍下去,他的力气就来了。
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脑勺上。因为她个子矮,斧头恰好砍在她的头顶上。她惨叫一声,但声音很微弱,突然往地板上沉下去了,虽然她还是赶紧举起双手去抱住头。“押品”还拿在一只手里。于是他使出浑身力气又用斧背在她头顶上猛击了一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他倒退一步,让她倒下,并立刻弯下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呜呼哀哉。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而脑门和脸都皱起来,抽搐得变了样。
他把斧头放在死人身边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极力不让自己沾上涌出来的鲜血,——她上次就是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的。他头脑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和头昏都已经消失了,可是两手还在嗦嗦发抖。接着他想了起来,甚至非常谨慎小心,不让一切东西沾上血……他立刻掏出钥匙;和那时一样,钥匙都串在一个钢圈上。他拿了那串钥匙立刻就往卧室跑去。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在一边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圣像龛。靠另一边墙摆着一张大床,收拾得很整洁,铺着一条绸面的、用零头布拼成的棉被。靠第三边墙摆着一口五斗橱。奇怪得很,他刚拿钥匙去开五斗橱,一听见钥匙哗啦一声,仿佛浑身起了一阵**。他又想扔下一切东西跑掉。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主意,要走已经迟了。当另一个惶恐不安的念头闯进他的头脑里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忽然觉得好像老太婆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就撇下钥匙和五斗橱,跑回到尸体跟前,拿起斧头,又向着老太婆举起来,但没有砍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去,凑得更近地又把她察看了一遍。他清楚地看出,脑壳已经碎裂了,甚至稍微向另一边歪斜。他想用指头去摸一下,但他把手缩回了;不必用手去摸了,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血已经流了一大摊。他突然发觉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带子,他把带子扯了一下,可是带子很结实,扯不断,而且浸透了血。他试着从怀里把它拉出来,可是被一个什么东西给钩住了,拉不出来。他急不可耐地又举起斧头,要在尸体上砍掉那条带子,可是他勇气不够,他忙碌了两分钟光景,不让斧头碰着尸体,好容易把带子割断了,取了下来,他的手和斧头都沾满了鲜血。他没有猜错——这是一个钱袋。带子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由柏木做的,另一个是铜的,除了这两个十字架,还有一个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只带个钢圈和一个圆扣的油污斑斑的不大的麂皮袋。钱袋装得鼓鼓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也不看一眼,就塞入了口袋里,把十字架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会儿他带着斧头跑回到卧室里去了。
他异常慌张,抓起钥匙又去试开五斗橱。可是不知怎的又没有成功:这些钥匙都不合锁眼。这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而是因为他自己做得不对:比方说,他发觉钥匙不对头,不合适,但他还是往锁眼里插。他突然记起来,心里明白了,这把同一些小钥匙串在一起的带齿的大钥匙,一定不是开五斗橱的(上次他也这样想过),而是开一只什么小箱子的钥匙,大概在这只箱子里藏着一切财物。他撇下五斗橱,立刻爬入床底下,因为他知道小箱子平常是放在老太婆床底下的。果然不错:有一只颇大的箱子,一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包着红山羊皮,钉着一枚枚钢钉。那把带齿的钥匙恰好合适,箱子打开了。上面铺着一条白被单,下面是一件兔皮袄,用一块红锦缎盖着;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围巾,箱底里好像是一堆旧衣服。他首先把自己那双染满鲜血的手在红锦缎上擦了擦。“这是红锦缎,鲜血揩在红锦缎上是不大显眼的,”他断定说,忽然醒悟过来了:“天哪!我疯了吗?”他惊骇地想道。
可是他一翻动这堆旧衣服,突然从皮袄下面滑出来一只黄灿灿的金表。他急忙把所有东西翻了一遍。在那堆旧衣服里面果然藏着金饰:串珠啊、表链啊,还有耳环和胸针,等等,大概这些东西都是押品,赎回的或者不来赎的。有些装在盒子里,另一些只用报纸包着,但是珍惜地整整齐齐地包了两层报纸,并用带子捆着。他急忙把这些东西塞入裤袋和外套袋里,那些一包包的东西和盒子他都没有仔细地看过,也没有打开过,而东西那么多,他来不及拿……
从老太婆躺着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住手,像死人般地一动不动了。可是毫无动静,那么这是他的幻觉。忽然清楚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叫喊声,或者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叫,又沉寂了。于是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寂静持续了一两分钟光景。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好容易松了口气;可是他霍地站起来了,拿起斧头,又从卧室里直奔出去。
丽扎韦塔站在房间中央,双手捧着一个大包裹,木然望着被杀害了的姐姐,脸色惨白,像块亚麻布,仿佛没有力气叫喊了。看见他跑出来,她哆嗦起来,像片树叶般地轻微地哆嗦起来,她的脸抽搐了一阵;她举起了一只手,嘴张得很大,但还是喊不出声。她开始避开他,缓慢地往角落里退去,两眼呆定地直瞅着他,但还是喊不出声,仿佛由于气不足而喊不出声似的。他拿着斧头向她直奔过来:她的嘴唇悲哀地牵动着,就像受惊的小孩儿凝视着吓破了他们的胆的东西,想要叫喊一样。这个不幸的丽扎韦塔是那么老实,她被吓呆了,完全被吓昏了,连手也没有举起来去遮脸,虽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是最必要的而且是一种很自然的姿势,因为斧头已经照准她的脸直劈下来。她只稍微举起空着的左手,不是去遮脸,而是慢慢地向他伸去,仿佛要推开他似的。斧尖直劈在她的脑袋上,脑门上部一下子被劈成了两半,几乎劈到头顶。她突然倒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慌得厉害,夺下了她的包裹,又把它扔下,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恐惧,特别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杀死了第二个人以后。他想快些离开这儿。要是在那个时刻,他能够更准确地观察和判断一下,要是他能够了解自己处境的困难,能够知道自己的一筹莫展、荒唐和愚蠢,知道他要从这儿逃回家去,还得克服许多困难,也许还得杀人,那么他很可能扔掉一切,立刻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他害怕,而只是由于他自己所干的事太惨了,太令人厌恶了。他那厌恶的心情特别强烈,并且时刻增强着。现在他决不走到箱子跟前去,连房间里也不去了。
但是他渐渐地感到神思恍惚,甚至仿佛陷入了沉思中:有一会儿工夫,他仿佛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或者,不如说,他忘记了主要的事情,而念念不忘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看见板凳上放着一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水,想把手和斧头洗干净。他的双手因沾满鲜血而发黏了。他把斧刃浸入水里,将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块肥皂拿来,在水桶里洗起手来。他洗净了手,拿出斧头,把它的铁的部分洗净,洗了很久,约莫有三分钟,然后洗木柄,木柄染上了血,他甚至用肥皂试试能不能洗去血。然后用晾在厨房里绳子上的内衣擦干,接着又站在窗前久久地仔细地把斧头检查了一遍。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只有木柄还是潮湿的。他仔细地把斧头挂在外套里面的环圈里。然后,在厨房里阴暗的光线下,检查了一下外套、裤子和靴子。从外表上乍一看,仿佛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是靴子上有点污迹。他拿块破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但他知道,检查得还不够仔细,也许还有惹人注目的地方,但他却没有看出来。他站在房间当中踌躇不决。他心里出现了一个令人痛苦和烦恼的念头——是这样的念头:他疯了,在这个时刻竟然丧失了思考力,无力保护自己,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干现在所干的事……“天哪!该跑啦,该跑啦!”他嘟嘟囔囔说着,就往前室跑去。可是在这儿他受了一场惊吓,不用说,他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惊吓。
他站住一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门,那道外门,从前室通楼梯的门,就是他刚才拉了铃进来的门却开着,甚至开得可以伸入一只手掌:原来在这段时间里门一直没有锁上,也没有扣住门钩!说不定老太婆为谨慎起见,在他进来后没有把门扣住,可是,天哪!他后来不是看见了丽扎韦塔!他怎么会,怎么会想不到她从哪儿进来!她可不会从墙壁钻进来。
他连忙跑到门跟前,扣住了门。
“不行,又错了!该走啦,该走啦……”
他拔出门钩,打开了门,倾听起楼梯上的动静来。
他听了很久。在下边很远的什么地方,大概在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响亮而刺耳地叫嚷着,他们在争吵和对骂。“他们干什么?……”他耐心地等着。末了,一下子寂静下来,好像戛然而止;他们走散了。他已经想要走,忽然下一层的通楼梯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有人下楼去了,嘴里哼着一支什么曲调。“他们为什么这么吵闹!”他心里想。他又把身后的门掩上,等待着。末了,一片寂静,没有人了。他已经踏上楼梯,突然又传来一阵什么人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听起来还很远,刚上楼来,但他清楚地记得,一听见这阵声音,不知为什么他就猜疑起来:这一定是上这儿来的,到四楼老太婆家里来的。为什么?脚步声很特别,不是值得注意吗?脚步是沉重的、匀调的、从容不迫的。他已经走上了第一层,还在往上走;声音越来越清楚!传来了上楼来的人沉重的喘息声。他已经开始上第三层——往这儿来了!他忽然觉得,仿佛身子僵硬了,仿佛在做梦,梦见有人在他后面追来,逼近了,想杀死他,可是他仿佛在那个地方扎了根,两手动也不能动了。
这个客人终于上四楼来了,他突然一怔,机警地赶快从过道溜回到屋子里去了,并掩上了门。于是他拿门钩轻轻地无声地扣入了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住了门钩,他就屏息敛气地躲起来,此刻他站在门后。那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外。他们现在对峙着,就像不久前他跟老太婆对峙着一样;那时门把他们隔开着,他侧身谛听着。
客人好几次沉重地喘着气。“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柯尔尼科夫紧握着斧头,在心里寻思。真的,像在做梦。客人拉起铃来,拉得很响。
白铁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好像房间里的东西都颤动起来。他甚至认真地谛听了一阵子。陌生人又拉了一下门铃,又等待着,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平生力气拉门上的把手。拉斯柯尔尼科夫恐惧地望着在铁环里跳动着的门钩,他不知所措地恐惧地等待着:门钩马上就要跳出来了。这当真是可能的:拉得多么猛啊。他想用手去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发觉的。他又觉得头晕。“我马上要昏倒了!”他脑海里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可是有个陌生人说起话来,他立刻惊醒过来了。
“她们在干什么啊,睡不醒呢,还是谁把他们掐死了?该死!”他像在桶里一样瓮声瓮气地叫起来,“嗳,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这个老妖怪!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我的最漂亮的美人儿!开门!哼,该死的,她们在睡觉吗?”
他又勃然大怒,接连拉了十来次铃,用了很大的劲儿。不用说。又有一个人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头没有听清楚。
这当儿,突然从不远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细微急促的脚步声。说是个有权势的、跟这家关系密切的人。
“怎么没有人?”那个来人声音响亮地满高兴地问第一个客人,后者又拉起门铃来。“您好,柯赫!”“从声音听出来,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想。
“谁知道我们,我差不多要把门锁拉坏了,”柯赫回答道。“您认识我吗?”
“啊,对了!前天,我在‘加姆布里努斯’连赢了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那么,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糊涂极了。老太婆会上哪儿去?我有事呢。”
“老兄,我也有事呢!”
“哎!怎么办?那么,回去吧。哎!我想弄些钱!”那个青年突然大声地说。
“当然只好回去,她干吗约我来?这个老妖怪,她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我还是特地跑来的。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去了!这个老妖怪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精神萎靡,脚痛,这会儿却忽然出去蹓跶了!”
“不去问问看门人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哼……见鬼……去问……她什么地方也不会去的……”他又拉了一下门把手。“见鬼,没有办法,走吧!”
“等一等!”那个青年突然叫喊起来。“您可要注意:拉起门来的时候,您可看见门在动吗?”
“真的吗?”
“这样看来,门没有锁上,只扣住了门钩!您听见门钩的响声吗?”
“真的吗?”
“您怎么不懂?这样看来,她们有一个在家里。如果她们都出去了,那就会在外面锁上门,而不会在里面扣住门锁。您可听见,门钩在轧啦轧啦地响?人在家里,才能在里面扣住门钩,您懂吗?这样看来,他们都在家里,但不开门!”
“对啊!真是这样!”柯赫感到惊讶,叫道。“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他又发狂地拉起门来。
“等一等!”那个青年又叫起来。“您别拉了!恐怕出乱子了……您已经拉过铃,拉过门——她们不开;这样看来,她们两姐妹不是晕厥了,就是……”
“什么?”
“这样吧:我们去叫看门人来,让他来叫醒她们。”
“对!”两个人都下楼去了。
“别忙!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找看门人。”
“我为什么留在这儿?”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我将来要当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儿出了乱子!”青年发急地叫着跑下楼去。
柯赫留下了,他又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过后仿佛思索着和检查着,他轻轻地扭动了一下门把手,把它拉了一下,又放开了,想再次证实,门是不是只用门钩扣住着。接着,他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朝锁眼里张望;可是钥匙插在里面的锁眼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紧紧地握住斧头站着,他仿佛在做梦。等到他们进去,他甚至准备跟他们厮打。他们敲门和商量着的时候,他好几次忽然想从门里面喊他们,立刻把这件事结束。有时他想跟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门打开为止。“但愿快些!”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但是他,见鬼……”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着,没有人来。柯赫着急起来。
“咳,见鬼!……”他等得不耐烦了,突然叫喊起来。他离开岗位也下楼去了,他急急地跑下楼去,靴子在楼梯上槖槖地响。脚步声沉寂了。
“天哪,怎么办?”
拉斯科尔尼科夫拔出门钩,稍微打开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突然不假思索便走了出来,尽可能紧地掩上了身后的门,下楼去了。
他已经走下三层楼梯,下面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往哪儿躲啊!没有地方可躲了。他正要往回跑,再躲进房间里去。
“哎,妖魔,鬼东西!捉住他!”
有个人叫嚷着,从房间里奔出来,跑下楼去了。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好像从楼梯上滚下去,一边放开喉咙大声叫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去他妈的!”
这阵叫喊声以一阵尖叫声结束了,最后一阵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一片寂静。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有几个人高声地你一句我一句谈着,喧闹地上楼来了。他们有三四个人。他听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响亮的声音。“他们来了!”
他一筹莫展地迎着他们走去:听天由命!他们把他拦住,那就完了;他们让他过去,也完了:他们会记住他。他们已经逼近了;他们只相隔一条楼梯了,可是忽然出现了救星!在只跟他相隔几级楼梯的右首是一套空房间,门洞开着,这就是二楼上那套有几个工人在油漆的房间,可是现在他们都仿佛有意地走开了。大概是他们刚才叫嚷着下楼去。地板刚油漆过,房间中央放着一只木桶和一块瓦片,那块瓦片盛着油漆,放着一把刷子。他一溜烟似的溜进开着的门里去了,躲在壁后,适巧他们也已经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上。他们拐个弯又往上跑,把门前经过,高声地谈着话,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会儿,蹑着脚走出来,就往下跑。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在大门口也不见人影。他慌忙地跨过门限,往左拐弯,来到了大街上。
他很清楚地、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房间,看到门没有扣上,一定会感到很惊讶的。因为刚才门是扣上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他们立刻就猜度到,并且恍然明白了,原来凶手刚才是在这儿,及时往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然后打他们跟前溜过,逃跑了;他们大概也会猜想到,当他们上楼来的时候,他坐在那套空房间里。但他无论如何不敢走得很快,虽然离头一个拐弯处只有百来步路了。“要不要溜进一道大门里去,在那不熟识的楼梯上待一会儿?不,真糟!要不要把斧头扔掉?要不要叫一辆马车?真糟呀!真糟呀!”他终于走到了一条胡同口;他折入胡同,吓得半死不活;他到了这儿,已经有一半获救了,这点他是明白的。因为在这儿他不大会引起怀疑,而且这儿来往的人很多,他好比一粒沙子混在他们里面。但这些烦恼已经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了,他勉强地走着,汗如雨下,脖项被汗湿了。“瞧,这个人喝醉了!”当他向河边走去的时候,有人向他叫道。
他现在神志不清;越往前走,甚至越糊涂。但他记得,当他向河边走去的时候,突然害怕起来;这儿行人稀少,更惹人注意,他想退回到胡同里去。虽然他快要倒下了,但还是绕道而行,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
他糊里糊涂地走进了他所住的那幢房子的大门;他已经走上了楼梯,这才想起了斧头。他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儿要做呢,把斧头放回原处,并且要尽可能少惹人注意。不用说,他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他不把斧头放回原处,以后把他扔入人家的院子里,这或许要好得多。
但是一切都很顺当。看门人的屋子的门已经掩上了,但没有锁上,这样看来,看门人大概在屋子里。但他丧失了思考力,一径走到看门人的屋子跟前,打开了门。如果看门人问他:“有什么事?”他也许会把斧头直接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屋子里,他赶快把斧头放在长凳下面原来的地方,甚至拿木柴照原来的样子把它遮住。以后,他一直走到自己家里,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女房东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走进自己家里,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女房东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和衣往沙发塌上倒下了。他睡不着,但头昏昏沉沉的。如果那时候有个人走进他的屋子里,他准会霍地站起来大声叫喊。一些不连贯的思想片段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管他怎样努力,也不能把思想集中于一点……
第二章
一
他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仿佛睡醒了,于是发觉夜早已来临,但他并不想起床。末了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他仰躺在沙发榻上,由于不久前他昏迷过,他还是呆愣愣的。一阵阵可怕的、绝望的号哭声凄厉地从街上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每夜两点多钟他都听到窗下这样的号哭声。现在这一阵阵号哭声又把他闹醒了。“啊!那些酒鬼也已经从酒店里出来了,”他心里想。“两点多啦。”他霍地跳起来,仿佛有人把他从沙发榻上拉起来似的。“怎么!已经两点多啦!”他坐在沙发榻上,这当儿他又想起一切事来!忽然在一刹那间他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开头他以为,他要发疯了。他打着可怕的寒颤;但这阵寒颤也是由于热病所引起的,其实,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在发烧。现在他忽然抖得这么厉害,连牙齿都格格打战,浑身哆嗦。他打开了门,侧耳倾听起来:这幢房子里一切都已经酣睡沉沉,他愕然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和自己斗室里周围的一切东西,他不明白:昨天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扣住门钩,就倒在沙发榻上,不但没有脱衣服,而且还戴着帽子;帽子掉落了,滚到了枕头旁的地板上。“如果有人进来过,那他会怎样想呢?他以为我喝醉了;可是……”他向窗前扑去。天已经大亮,他急忙察看身上,一切都得察看一下,从脚到头,全身衣服都要检查一遍:有什么痕迹没有?但他做不到:他冷得嗦嗦发抖。于是他开始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又一件一件地检查了一遍。他把衣服全都翻过了,连一根线一块布也不放过。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地检查了三遍。但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在从磨破了的裤管边上挂下来的那一丝丝布毛条上还留着一点点凝结了的浓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割去了这些布毛条。似乎再没有什么痕迹了。他蓦地想起来,从老太婆的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一切东西都还藏在口袋里!他一直没有想到把它们拿出藏起来!就连现在检查衣服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它们!这是怎么啦?他立刻扑过去把这些东西取了出来,扔在桌上。他把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连口袋也都翻了出来看个仔细,是不是还有东西留在里面,然后把这堆东西都搬到屋角去了。在那边屋角里,靠墙脚有个地方糊壁纸扯破了,从墙上脱落下来了;他立刻把所有东西都塞入了糊壁纸后面的一个窟窿里。“放进去了!所有东西都看不见了,钱袋也看不见了!”他乐呵呵地想,一边欠一欠身子,惘然看看屋角里那个越发隆起的窟窿。他蓦地吓得怔了一下:“天哪,”他绝望地悄声说。“我怎么啦?这算藏好了吗?谁这样藏东西?”
不错,他并不打算拿东西;他只想拿些钱,所以他没有准备藏东西的地方。“可是现在,现在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他想。“谁这样藏东西?我真的没有脑筋啦!”他精疲力竭地坐到沙发榻上,一阵难受的寒颤立刻又使他哆嗦起来。他无意识地把放在旁边椅子上那件他从前做大学生时穿的冬大衣拉了过来。这件大衣很暖和,但已经穿得破旧不堪。他把大衣盖在身上,立刻就沉入了睡乡,并且说起梦话来。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不到五分钟,他又一骨碌爬了起来,立刻又发狂似的向自己那件夏季外套扑过去。“我怎么又睡熟了,我什么事也没有做哪!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胳肢窝下面的那个环圈还没有拆掉呢!我忘了,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一个这么重要的罪证!”他扯下环圈,赶忙把它扯得粉碎,塞入了垫在枕头下面的内衣里。“扯成了碎片的粗麻布决不会引起疑窦的;我觉得是这样,我觉得是这样!”他站在屋子当中反复地说,并且又非常仔细地四下看看,看看地板,又看看其他地方:还有什么东西遗落没有?他深信,他丧失了一切能力,连记忆力也丧失了,连简单的思考力也没有了,他因而感到难受的痛苦。“啊,莫非已经开始了,莫非惩罚已经临到我身上了?对,对,一点儿不错!”真的,那些从裤管上割下来的一丝丝布毛条,都乱扔在屋子当中地板上,会让第一个进来的人看见的,“我这是怎么啦!”他又高声叫喊起来,像失魂落魄似的。
这时,他头脑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他的衣服染满了鲜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是他看不见,没有发觉,因为他的脑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了……头脑糊涂了……他忽然想起来,钱袋上也有血迹。“哎呀!这样看来,他口袋里一定也有血迹,因为我那时把血迹还没有干的钱袋塞入了口袋里!”他立刻把那只口袋翻了出来——果然不错,口袋的衬布上也血迹斑斑!“这样看来,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我既然能记起来,能想得到,可见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他洋洋得意地想着,一边深长而愉快地舒了口气。“那不过是发热后的体力衰颓,片刻的神思恍惚,”他把左边裤袋的衬布也拉了出来。这当儿阳光照射在他的左靴上:他那从破靴里露出的袜子上好像也有血迹。他脱下了靴子。“果真是血迹!袜头浸透了血;”大概,他那时不当心踩了那摊血……“现在这怎么办呢?把这只袜子、布毛条和袋衬布藏到哪儿去呢?”
他把这些东西抓在手里,站在屋子中央。“扔入炉子里吗?他们首先会在炉子里翻寻的。烧毁吗?拿什么东西来烧呢?连火柴也没有一根。不,最好把这些东西扔到什么地方去。对!还是扔掉好!”他反复地说着,又坐到沙发榻上。“马上,此刻就走,别耽搁啦!……”但他没有走,他的头却又倒在枕头上了;一阵难受的寒颤又使他不能行动了;他又把大衣拉到身上。这个念头久久地、断断续续地在他脑海里萦回了几小时:“马上就走,别耽搁啦!不论到什么地方去,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免得让人看见,快些,快些!”他好几次在沙发榻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总是做不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
第三章
五
……
“您以为我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要哄骗您一下——哈,哈,哈!不,我要把真相告诉您。关于犯罪、环境和女孩子这些问题,我现在记起您所写的一篇论文来了。但是这篇文章总是引起我的兴趣……题目是《论犯罪》……或是别的什么,题目我忘记了,不记得了。两个月前,我在《定期评论》上读得津津有味呢。”
“我的文章发表在《定期评论》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奇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里退学了,我确实对某一本书写过一篇书评,但是那篇书评我当时投寄给《每周评论》,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的。”
“可是发表在《定期评论》上。”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是事实;但是《每周评论》停刊后,就跟《定期评论》合并了,因此您的那篇文章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刊登出来,您不知道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确实一无所知。
“哎唷,您可以去向他们要稿费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过着那么孤独的生活,跟您直接有关的事也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罗奇卡,那好极了!我也不知道呢!”拉祖米兴叫喊起来。“今天我就跑到阅览室去借阅这一期杂志!两个月前的?第几期?我反正找得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他不告诉人!”
“您怎么知道这篇文章是我写的?这篇文章是用一个字母署名的。”
“由于偶然的机会,几天前才知道的。是一位编辑告诉我的;我跟他相熟……我很感兴趣。”
“我研究过的,我记得似乎是分析一个罪犯在犯罪的全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是的,您坚决主张犯罪行为往往会引起一种疾病。这话非常新奇;但是……说实话,引起我兴趣的不是您的文章的这一部分,而是文章结尾所发表的一种见解。可是遗憾得很,您只含糊地暗示了一下这个见解……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您作了一个暗示,说什么世界上仿佛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能够……就是说,他们不但能够而且有充分权利为非作歹和犯罪,仿佛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冷笑:他故意夸大并且蓄意曲解自己的观点。
“怎么回事啊?这是什么意思?有犯罪的权利?但不是由于‘环境的影响’?”拉祖米兴问,甚至有点儿吃惊。
“不,不,根本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波尔菲里回答道。“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会说这样的话!”拉祖米兴大惑不解地喃喃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冷笑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迫使他干什么;他记起来自己的那篇文章。他决意接受挑衅。
“这根本不是我的论点,”他简单而谦逊地说。“可我承认,您差不多忠实地阐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十分忠实……(他仿佛乐于承认这一点。)唯一的区别在于,我根本没有坚持,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然常常为非作歹,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甚至认为,报刊不应当发表这样的文章。我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有合法的权利,而是这种人有权利昧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但只是在为实行他的理想(有时对全人类来说也许是个救星)而有必要这样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含糊,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这似乎是您所希望的,或许我没有猜错吧。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看来,如果开普勒或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为大家所知道,除非牺牲一个,或者十个,或者百个,或者更多的妨碍者或阻挠者的生命,那么牛顿为使自己的发现能让全人类知道,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百个人。但绝对不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随心所欲地屠杀任何人,或有权利每天在市场上盗窃。我还记得,我在文章里引申开去,一切……例如,甚至立法者们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从远古的时代起,到后来的莱喀古士、梭伦、穆罕默德和拿破仑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是由于他们都制定了新的法律,从而破坏了被社会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从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当然,他们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有时十分天真的人们为维护古代的法律而英勇地流血)能对他们有利。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绝大多数的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总之,我做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这些人不但都是伟大的,而且与众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能提出新的见解,就其本性来说,必然是罪犯,——当然,只有程度上的差别罢了。要不然,他们就难以显得出类拔萃;而且仍然就其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做平凡的人,而依我看,他们甚至有拒绝的义务。总之,您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新见解。这种老生常谈在报刊上已经发表过而且看到过千遍了。至于我把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我承认,这样的划分有些武断,但是我也并不坚持数字上的不可变更。我只相信我的主要观点。这个观点是: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他们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这样的一种人,就是说,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表新的见解。当然,这样划分是可以分得无限地细的,但是这两类人的区别是相当显著的: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他们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在我看来,他们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他们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损尊严的事。第二类人呢,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据他们的能量来说。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别;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他们绝大多数都要求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踏过血泊,——但这要看理想的性质和理想的规模,——您得注意这点。在我的文章里,我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来谈他们的犯罪权利的。(您要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上谈起的。)但不必大惊小怪:群众差不多从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会处决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这样的处置是完全公正的,完成了他们那保守的使命;但是到下几代这样的群众又会把被处决的人们供奉在台座上,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第一类人永远是现代的主人,而第二类人则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持着这个世界,增加他们的数目;而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这些人或那些人都有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自然,直到我们建立新耶路撒冷!”
“那么您还相信新耶路撒冷吗?”
“我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意志坚定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他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冗长的议论时一样,眼睛尽望着地上,看住了地毯上的一个点。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吗?请原谅我这样好问。”
“我相-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抬起眼来打量着波尔菲里,又说了一遍。
“您也相信拉撒路复活吗?”
“我相-相信。您问这干吗?”
“您真的相信?”
“真的相信。”
“真是……我这样好问。对不起。但是,”他回到刚才所说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他们不是永远被处死的;有些人却相反……”
“生前取得了胜利?对,有些人生前获得了成功,于是……”
“他们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有必要,您要知道,甚至多半是这样。您的看法很有道理。”
“谢谢。可是请您告诉我,怎样区别平凡的和不平凡的这两类人呢?他们出世的时候,有这样的标记吗?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大的准确性,也可以说,需要更显著的外在的明确性;请原谅我这个实事求是的、善良的人所产生的很自然的忧虑,但是能不能,比方说,置办特别的服装,戴上什么东西和打上什么烙印呢?……因为,您也会有这种想法吧,如果发生混淆,这一类中的一个人就会认为他是属于另一类的人,就会开始‘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很愉快地所形容的,那么这……”
“啊,这是常有的!您这个看法甚至比刚才的更巧妙……”
“多承夸赞……”
“不必客气;可您要明白,错误可能只在第一类的人方面,就是说在‘平凡的人’方面(我这样称呼他们也许是不恰当的)。尽管他们生来就唯命是从,但是由于某种甚至连母牛也具有的天生的顽皮性格,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喜欢以进步人士自居,或者自以为是‘破坏者’,或是‘新言论’的拥护者,而且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的确,新人常常不为他们所注意,甚至把他们看作落后分子或者卑躬屈节的人。但我却认为,这不会有严重危险的,您实在不必担忧,因为他们绝不会走得很远。当然,如果他们头脑发热,有时可以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份,但不可过分。甚至不需要人去揍他们:他们自己会鞭挞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会互相帮助,而另一些人会自我惩罚的……同时他们也作各种公开的忏悔,——效果甚佳,也富有教育意义;总之,您不必担忧……这是天理嘛。”
“嗯,至少在这方面,您使我稍微放心;可我还有一个忧虑;请您告诉我,这些有权利屠杀别人的‘不平凡的人’很多吗?我当然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可是您也会有种想法吧,如果这样的人很多,那是可怕的,对吗?”
“哦,这您也不必担忧,”拉斯柯尔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继续往下说。“总之,有新思想的人,甚至稍微能发表一些新见解的人,生得极少,少得可怜。只有一点很清楚:人的出生规则,这些等级和分类的规则,必须根据自然法则真实而准确地加以确定。当然这个法则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客观存在的,以后能够为大家所知晓。芸芸众生,人类中的普通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着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直到现在还是神秘莫测的过程,经过某个种族和血统的**,而终于生出了多少具有独立自主精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个。独立自主精神多一些的人也许一万人中出一个(我说个大概的数字,作为证明)。更多些的要十万人中出一个。几百万人中出几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出类拔萃者,也许是世界上有了几十万万人以后才出现的。总之,我没有向产生这一切的蒸馏瓶里张望过。但是一定的法则是必然存在的;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罪与罚》,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