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作品选·西方卷(上)(第2版)

丁登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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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离丁登寺数英里的上游处。

1798年7月13日[2]

五年过去了;五度炎夏还加上[3]

五个漫长的冬天!我又再一次

听见这水声;这水从山泉流来,

在这远离海的内地潺潺作响。[4]

我又一次看着这些危崖陡壁;

它们使这里幽僻荒凉的景物

更显得与世隔绝,还把地上的

风光同沉静的苍天连在一起。

今天我又能在这里躺下休憩,

在这黑压压的槭树底下眺望

这些村舍院落和森森的果园。

在这季节,果树和没熟的果实

披着一色绿装,同小林和树丛

混成一片。我又一次看见这些

树篱,可又不像是树篱,简直是

排排欢闹的小树在撒野;这些

门前只见葱绿的农家和寂静

树林中冉冉升起的团团青烟!

看来这隐约地表明:这林子里

虽没房屋,却住着漂泊的人们,

要不,某个住在山洞里的隐士

正坐在火边。

这些美丽的景象

在我的长久别离中,对我来说,

并不像盲人眼前的风景那样。

而在城镇和都市的喧闹声里,

在我困乏地独处屋中的时候,

这些景致会给我甜美的感觉,

会使我的血脉和顺、心头舒畅;

它们进入我心灵深处,使那些

沉睡着的往日欢乐感情开始

渐渐地苏醒;在善良的人身上,

这感情对于他最美好的岁月——

对于他那些充满温情和仁爱,

但是却被忘怀的无名小事件

也许有着不小的影响。我深信。

这些感情也许曾给我另一种

更崇高的礼物,那是欢愉心情——

不可思议的事物产生的压力,

这整个儿不可知世界的沉重

而倦人的荷载,在这种心情里

轻巧起来。那平静欢愉的心情

使爱能温柔地引导我们前进——

直到这身躯的气息,甚而至于

直到我们血液的流动已几乎

停歇,这时我们的肉体给安排

入睡,我们却变成鲜活的灵魂;

那时,谐和融洽所具有的力量、

欢乐具有的神威使我们目光

沉静,看清事物的生命。

如果说,

这只是错误的信念,那么你想——

在黑夜和在各种没有欢乐的

白天,当毫无收获的焦躁不安

和这人世间的一切亢奋狂热

压在我这颗怦怦跳动的心上——

我在精神上多少次求助于你!

穿过树林蜿蜒流去的葳河啊,

我的灵魂曾多少次求助于你!

现在,我思想的火花半明半灭,

似曾相识的印象也隐隐约约,

还带着一点闷闷不乐的迷惘,

心灵上的图景再次苏醒过来;

我站在这儿,体会现时的快乐,

也高兴地想到这个时刻还将

为未来岁月增添生气和精神

食粮。而我也敢于抱这种希望,

尽管,同我初游这山区时相比,

我无疑变了样;那时我像獐子,

让自己的天性带领着,在山上、

在大河的边上、在僻静的溪旁

蹦蹦跳跳:哪里还是一个人在

追求他心爱的事物,倒像是在

逃避他害怕的东西。因为那时,

我童年时代不优雅的乐趣和

飞禽走兽似的动作都已消失,

天性也就是我的一切。我无法

描摹那时的我。轰响的大瀑布

像是**;常常震**着我的心,

高崖、大山和低处苍苍的树林,

那种种色彩形状,当时能激起

我欲望;这是一种感情、一种爱,

无须靠思维提供间接的魅力,

无须不是由双眼得来的情趣——

那种时候已经过去,连同一切

令人痛惜的欢乐、令人眩晕的

狂喜都一去不返。我并不为此

丧气、悲伤或埋怨;因为其他的

礼物接踵而来;我相信这损失

会有充分的补偿。我学会重新

观察自然;不再像头脑简单的

年轻时那样,而是经常倾听着

无声而忧郁的人性之歌。这歌

柔美动听,却有着巨大的力量,

使心灵变得纯洁平静。我感到,

高尚思想带来的欢乐扰动了

我的心;这是一种绝妙的感觉——

感到落日的余晖、广袤的海洋、

新鲜的空气和蔚蓝色的天空

和人心这些事物中总有什么

已经远为深刻地融合在一起,

是一种动力和精神,激励一切

有思想的事物和思想的对象,

并贯穿于一切事物之中。所以,

我仍爱草场,森林和山岭;仍爱

这绿野上所看到的一切;仍爱

这个眼前和耳旁的大千世界,

无论那是它们的半创造还是

直觉;我高兴地在自己天性和

感官的语言中认出系住我最

纯净思想的锚,认出我心灵的

保姆,向导和护卫,还有我整个

精神世界的核心。

即使我没有

受到这样的教益,我的创作力

或许也不会发生退化的情形。

因为你同我一起在这美丽的

河岸上,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5]

最亲爱的亲人;在你的话音中,

我辨出自己从前的心思,从你

喜不自胜而闪闪发光的眼中,

我看到自己从前的欢乐。让我

再看你一会儿,追想当年的我吧!

我亲爱的妹妹!我知道大自然

从来没叫这颗爱她的心失望,

所以就这样祈求:请给以殊宠。

让她在我们今后生活中引导

我们从欢乐走向欢乐。因为她

会告诉我们的内心,会用宁静

和美打动,会用高尚思想灌输,

使一切恶毒的话、轻率的判断,

自私者的讥嘲、假惺惺的祝贺

以及和沉闷生活的日常接触

都不能对我们发生影响,不能

来干扰我们满怀喜悦的信仰,

并使我们所看到的充满祝福。

就让月亮照着踽踽独行的你,

就让挟着薄雾的山风自在地

把你吹拂;而在往后的岁月中,

当这些狂欢大喜渐渐地成熟,

变为一种冷静的愉悦,你的心

变为容纳了一切美景佳境的

大厦,你的回忆中充满了所有

甜美而和谐的声响;啊,那时候,

如果孤独或恐惧、痛苦或悲伤

找上了你,那你会想起我,想起

我这些肺腑之言,就会使你的

思绪里充满解忧消愁的欢乐!

那时即使我已经离去,已无法

再听见你的声音,已不能在你

闪烁着喜悦光芒的眼中看到

我往时经历的光辉,也许你也[6]

不会忘记;我们曾站在这喜人

小河的岸上;而我这大自然的

崇拜者,精神抖擞地来到这里

朝拜;或者说我来这里时怀着

更热烈的爱——啊,是更圣洁的爱

激发的更大热忱。而你也不会

忘记:经过多年别离和在他处

漫游,这些高崖、陡坡上的树林、

绿色牧野的风光,因它们自己

和你的缘故已变得更加亲切!

1798年7月

【选自[英]华兹华斯:《华兹华斯抒情诗选》,黄杲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1] 杜鹃的啼声是“咕咕”,所以说是“双音”。

[2] 我的诗中,可数写这一首诗的情况回忆起来最为愉快。我同我妹妹渡过葳河(位于威尔士和英格兰西部的一条河流——译者注)后,一离开丁登寺便开始构思,经过四五天的徒步旅行,在到达布里斯托尔时正好结束。在来到那儿之前,我对这诗句既未作任何改动,也未用笔作任何记录。随后,这首诗几乎马上就归进《抒情歌谣集》,成为其中最后的一篇作品。——作者原注

[3] “五年过去了”:在此之前,华兹华斯曾在1793年8月独自漫游了位于蒙默士郡的葳河河谷和丁登寺遗迹。当时诗人二十三岁,那次漫游留在他“心灵上的图景”(第61行)与这次看到的风景颇为不同。这就使诗人深思起来。他回顾了自己的过去。评价了现在,并通过他妹妹对将来作了展望。最后又回过头来描绘他专诚来重访的风景。

[4] “远离海的内地”:由丁登寺再溯流而上几英里,那里的河水便开始不受潮汐影响。——作者原注

[5] 指诗人的妹妹多萝西。

[6] 这经历指五年前的一次葳河之行。